正文-夏卷  第十四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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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辛苦最怜天上月
    许多年后,我想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说,后宫女子斗宠之时,狠辣妖异的手段叫人一生无法磨灭。
    可是我,在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却似乎根本记不起那些手段,那些明争暗斗的波涛汹涌。我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记得我前半生中唯一一个占有了我的身体的男人,和他毒蛇一样的气息。
    为什么记得他?
    因为另一个人,根本不需要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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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佑七年(天和历726年),仲夏(5月)】
    “听说,秦贵妃什么都招了。”渊夕颜靠在一边,脸色有些惨白,整个人也显得很瘦,使得她凸起的腹部显得更加明显。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渊世离一手松松地揽着她的腰,一手从果盘里拣了一只红得有些发紫的樱桃,怀中的女子慵懒浅笑,贝齿一咬,嫣然一笑。
    “这樱桃好吃吗?”他淡淡问她,捋她鬓边碎发,“来,喝一口。”“琉璃醉”的琥珀流光,她浅酌一口,淡然一笑。
    “好吃,但不如这戏好看。”媚眼如丝,她风情间冶艳入骨。
    “还喊什么贵妃,她秦氏如今不过是个最末品的更衣,”冷冽的目光如刀,刹那间在她隆起的小腹处化为温柔,“要不是还忌讳着她爹秦长庚那个老头子,我早为我的颜儿,废了她作庶人。”
    “卿别,为这孩子积福吧,这秦氏做了更衣,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出不了这个月,她准是要做些什么的。”
    “我旁的不怕,就怕她兴风作浪,伤了咱们的孩子。”爱怜的目光,却盖不住森冷阴沉的光芒。
    她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蹙起的剑眉:“你说过,持手中之剑,护我周全。这话,我信,一辈子都信。”
    因为你说,你担心的是那孩子——这才是你的真心,不在乎我,只在乎那一点血脉的延续。
    “颜儿,只要你不负我,这天下女子最尊贵的位置,就是你的。”
    “那么,江皇后呢,”她抬头,却不是争风吃醋的味道,只那样深深地浸透她仿佛旷古的绝望,“皇后娘娘是皇上发妻,怎可抛弃?”
    “逊后江氏的事情,就这样罢了。”他的声音略有一些尖锐,却更有深沉的黑暗,浩瀚如苍穹的黑暗。
    一个月之前,当时的贵妃秦氏,勾结当时的静妃闵氏和同在彤瑶宫的当时的偏殿清贵嫔江氏,也就是皇后的妹妹,受当时身为皇后者江氏蛊惑,以藏红花意图谋害贤妃娘娘腹中龙裔。
    贵妃褫夺封号,随即迁为最末品的更衣;静妃畏罪自尽,清贵嫔听到褫夺封号和位分打入冷宫的诏书之后随即发疯。
    渊夕颜听着皇帝的亲口讲述,面上浮起恍惚的笑容。
    看起来好像丝丝入扣的故事,其实是这样的的吧?
    ——在贤妃渊氏因为怀孕而无法侍寝的某个夜晚,龙床上云雨的皇帝和那个欢好的对象,身份尊贵的秦贵妃,在那垂下的锦帐里,做着她渊夕颜和皇上做过的事情。在欲望的间隙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告诉那承欢的女子,她只要做一件事,便可以从此让这后宫成为她秦怀月的天下。
    “做掉贤妃的孩子,然后指证江氏,朕,便给你天下女子最高的位置,朕让你,母仪天下。”
    她也许是理解错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也许根本就不想让她明白,江家的姊妹二人,她究竟该指证何人。
    也许,她秦怀月实在是渴求那个位置太久了吧?以至于,都失去了判断和分析的基本能力——如果指证的江氏是江皇后江绮霞,那如何比得上指证静妃身边那住在彤瑶宫偏殿的清贵嫔江翠缕来得容易?
    也许,她秦怀月实在是不想牺牲自己引为左膀右臂的静妃吧?难道她不明白,朝上的结党已经让那个王者恨之入骨,他如何容忍后宫重蹈覆辙?
    “我不在乎。”她恍惚叹息,“卿别,也许我们真的是同路之人,注定一辈子清醒于这乱世……只是,皇上的手段,臣妾学不来半点,只能仰慕,只能追随,如果有一日,一切真如皇上所忌讳的那样,那么,臣妾也无法给予任何承诺,臣妾懂得臣妾的本分,仅此而已。”她用回了“臣妾”的自称,她回应他一次次说过的话,他说要她一生不负于他,可她不想承诺。
    因为,承诺是不可以违背的。
    我为什么一生不能图谋那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为什么,我必须承诺你,说我想要的,只是天下女子最高的位置?
    天下,和天下的女子,这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都明白。
    “颜儿,”他抱住她单薄瘦弱的肩膀,“颜儿,不要多想。”他略一思忖,笑道,“是了,颜儿你既然通佛理,我便说来你听,有道是‘佛体本无为,迷情妄分别,法身等虚空,未曾有生灭’……”
    “那是,”她淡淡回应,“‘有缘佛出世,无缘佛入灭,处处化众生,犹如水中月’。卿别啊,你什么意思,我明白,我没有那样的心思,一切,随遇而安罢了。”
    “皇上!”一个中年太监虽然还在强作安定,却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皇上!”
    “喊什么喊,急着去投胎吗?”皇帝冷冷一挑眉毛,“贤妃也在这里,你别惊了娘娘。”
    “皇上这说的什么话,好像臣妾就跟一张纸似的,风一吹就没影了。”内侍面前,她显得恰到好处,端庄雍容,却又带了一点点的娇嗔。
    “说吧。”皇帝脸色一寒。
    “回皇上,秦……秦更衣她潜入皇后寝宫,刺杀……废后,未遂……”
    “起驾,仪宁宫!”他刹那苍白的脸色,他身边的女子看得真真切切,却一言不发。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不在我身上,那我又何必伤感?
    “娘娘,方太医求见。”侍女的通报缓缓传入,夕颜看着走上前来的男子,一张素笺已经拈在指尖,看着上面的签名与印鉴,秦长庚——秦相爷,难得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渊夕颜浅浅地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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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何了?”一天的晚些时候,碧黎宫中,渊夕颜敛容沉声,问她身边刚打探消息回来的年轻侍女。
    “回娘娘的话,”侍女流光跪下答话道,“废后仍然禁足在仪宁宫,听说没有大碍。但是,皇上急急忙忙地去了,但是冷冷冰冰地回来了——秦氏被废,打入天牢,听说就这几天就要赐死。”
    “果然如此。”夕颜垂下眼帘,有些倦怠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自己又该怎么样?
    皇后娘娘,你我同是一身侍过二夫之人,也不知他渊世离对你的爱究竟,是福,还是一场滔天大祸。
    曾经问,这世上是否此山最高,此水最深,百年回首,竟然,爱已成嗔——素锦,请原谅夕颜这样称呼你,素锦姐姐,你是真的不知道他的情,还是你早就知道,这场爱恋终于会成为仇恨?成为,你被利用的砝码?
    “络绎,去安排一下,本宫要去丽英宫。”罢了罢了,我如今只想去见见黛眉,让我们两个人也聊聊吧。
    “主子,贤妃娘娘求见。”那跪下见礼的宫女的岁数比之夕颜似乎还要长些,渊夕颜只是淡淡一笑,虚抬了手让她起来。
    “黛眉姐姐,让你这一宫的人都起吧,咱们姐妹两个聊聊。”渊夕颜被引到上首,却见着慕容秀琅身边,一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女子,梳云鬓高髻,身着一袭素淡的宫缎素雪绢裙,笑意恍惚,竟然有几分熟悉。
    “彤安宫偏殿安贵嫔南氏,见过贤妃娘娘。”那素衣女子盈盈下拜。
    渊夕颜略一蹙眉,随即展颜——“原来是庭兰姐姐。”安贵嫔南幽若,字庭兰,精通诗书礼乐,虽然没有抚育皇嗣,但是她所居的彤安宫偏殿却还是皇上偶尔会驾临的地方。
    “原来贤妃娘娘这样清楚臣妾的事情。”能见第一面就叫出她的字,而不是称呼她的封号,看来这位渊贤妃也许真的是个特别的女子——南幽若抬起头,淡淡一笑。
    那样带着寂寞的笑容,原来,就是这样熟悉——在那么多后宫女子的容颜上的,那落寞却安静的笑容。渊夕颜垂下眼帘,抬手,安然揽衣端坐,她端起宫女呈上的茶水,淡淡举手向慕容秀琅和南幽若行礼。
    “贤妃接旨——”一个太监的公鸭嗓子远远传来。
    渊夕颜神色一变,慕容秀琅和南幽若也变了颜色,二人已经跪了,渊夕颜也正要下跪,那传旨太监却是一抬手道:“皇上吩咐过奴才,贤妃娘娘怀着身孕,不必跪了。”
    “谢皇上。”渊夕颜略一颔首。
    “贤主子,奴才们去了您宫里,圆景姑娘跟奴才们讲说是主子您来了雅小主这里,这总算是找着您了。”那太监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谄媚地笑道。
    “请公公宣旨吧。”渊夕颜不惊波澜的表情依然是那个样子,身边的侍女络绎拿了些银子递了过去。
    “咳咳咳,”那太监清了清嗓子,也是见惯了这位贤主子的冷颜,既然已经得着好处,也就板了脸开始宣旨,“皇上谕旨,命贤妃娘娘今日前去,赐死庶人秦氏。”黄绫的圣旨接到了渊夕颜手中,看那太监身后两个小太监端着的,一只精致的壶,一盏精致的酒杯,正是赐鸩酒的架势。
    “请公公移步,前去监刑。”渊夕颜向殿中两位妃嫔抬了抬手,随即转身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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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娘娘作的是这个计较,从丽英宫往天牢……”络绎跟在凤辇后面轻轻笑道。
    “多嘴。”辇上的女子冷冷一抬柳眉,泠泠作响的鬓边流苏和辇上垂着的珠帘晃荡成一片模糊,如同她无法看清的面容。
    “娘娘金安。”看守们纷纷下跪行礼,只见得那衣裙迤逦而过,已经消隐在天牢的暗影之中。
    “你们先下去吧,我本宫陪在这里聊聊。”渊夕颜淡淡挥手,跟着的丫鬟络绎和那几个太监纷纷应声退下。
    “你来了。”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有些发黄的白衣的女子,虽然披头散发,却带着高傲冷酷的神情,胸有成竹,森然冷峭。
    “来看我的失败吗?”妖媚阴冷的笑容,明明是阶下之囚,朝不保夕,却高傲如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夕颜,我的今天,也是你的明天。”
    她秦怀月,果然跋扈有跋扈的本钱啊——夕颜淡淡一笑——有这么个护着她的老爹,这么个权倾朝野的家底,怀月,我竟不知道是该怨恨你还是羡慕你。
    “瑶扇,”渊夕颜依然静静地唤她的字,“瑶扇。”
    “贵人踏贱地,秦怀月没什么可招待的。”秦怀月冷了颜色,“未敢问贤妃娘娘有何指教。”
    这一声“贤妃娘娘”,出人意料地没有更深一步的讽刺意味,但是冷冰冰的口气也着实让人不舒服。
    “瑶扇,喊我一声夕颜。”渊夕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其中的意味,依旧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你以为,你这样的荣宠会长久吗?”秦怀月岔开她的话题,只是冷森森地笑,看自己凌乱狼狈中掩盖不住的凌厉,在那个站在半明半暗中的女子的蓝紫双色的眸子里,恍惚成一片刀光。
    “瑶扇,你要说什么,就请直言不讳。”她缓缓垂下眼帘,似乎不忍看那曾经锦衣华服的女子的一身素服。
    秦怀月恍惚一笑,仿佛下面要说出来的是个天大的秘密,诡异迷离之间,只见她笑容如同绽放的罂粟,听她轻轻悄悄的声音低声道:“‘孤,星,蔽,空’……你,可知道这是个什么星象?”
    本来是看好戏的,却见这面前严妆女子蓦然一抬眼,眸中一道冷芒闪过,随即沉静如初,那声音也仿佛不沾染丝毫尘埃,干净得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白衣女子的脸色一时间竟然比自己身上的白衣还要惨白三分,那神情全然不似见到个活人:“你,你……”
    “渊家的宿命,没什么大不了的。”夕颜的语气依然是吃饭喝水一样的平淡,“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亦拿了“水”作喻,而那柳眉凤眼,仍然是幽深看不见底的冷寂。
    “是了,咱们贤妃娘娘最是贤良淑德。”讥诮的笑容浮现在那有些憔悴的面容上。
    “怀月,”夕颜抬起手来,似乎漫不经心地环在了胸前。
    “你根本就没有安全感。”秦怀月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笑容更加浓郁。
    渊夕颜一抬头,下意识地把手放了下去,声音依旧沉静而略带寂寥,接着方才的话题:“你可知道,我们都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这场属于后宫的棋局,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们没有人胜利者,怀月,”她仿佛第一次直视秦怀月的眼睛,“我们,在他心里,都不过是两种东西,像江皇后的,和不像江皇后的。”
    “夕颜……”秦怀月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她一直拒绝唤出的名字,就这样不期然地从唇齿间吐露。
    “怀月,我们来演戏吧。”渊夕颜忽然向那栅栏后的女子伸出手来。
    ……
    “一杯鸩酒,好歹留你全尸,秦怀月,你认命吧……”高傲冷酷的女子声音。
    “你,做梦!”瓷器破碎的声音,决绝妖异,冷酷到底。
    “瑶扇!”仿佛有些颤抖的女声。
    “渊夕颜,你这妖女!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都不得好死!你!……”凄厉的声音骤然被掐断,却如同寒夜枭鸣,久久回荡在天牢空洞的空气里……
    “小的替相爷谢过贤妃娘娘。”一个太监服色的年轻人蓦然闪入,扛起了什么。
    ……秦大人,希望您的部署,一切顺利。我渊夕颜当日答应的,都做到了——那么,希望您跟我之间的约定,还依旧存在。
    蓦然间,腹中一阵绞痛,她忽然发现面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混乱而恍惚,衣裙上的血迹,缓缓洇散开来。她看着沾在指尖的血,恍然间发现那竟然如同一朵红莲,一朵缓缓绽放的,血染的红莲。
    “来人哪……”她缓缓地瘫倒下去。
    如果我腹中的孩子注定会有凶险,那么,最好的理由应该是被亡灵所诅咒吧?
    她疲惫地笑了——这个孩子,注定要重演她的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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