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二章 青冢可掩黄昏路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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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青冢可掩黄昏路
    我站在天朝最高的顶点,没有人知道,其实皇城之中的清毓殿那代表着皇权的庑殿顶,只是真正的皇城制高点,而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巅峰。
    我从最卑微的地方,才能站上这个顶点。
    有谁知道,我没有人看清的过往?
    如果你愿意,我愿,讲给你听。
    如果你不愿意,我依然,讲给清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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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海二十二年(天和历714年),孟冬(10月),南州洛郡,落英门】
    “这孩子瘦成这个样子,身上又有一门子奇毒,看来是活不长的命数。”一个水蓝长衫的高个男子叹了口气,他岁数其实还轻,便是满打满算,如今也不过是三十岁的年纪,初到而立之年,可是他似乎眼里已经是漫天的风雪,眉间已经是无尽的忧思,身材似乎有些过于瘦削,郁郁寡欢的清癯面容更是让他显得憔悴不少。
    他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岁数相仿的女子,银灰长裙,素银长簪,手中一柄拂尘,眉眼两分淡漠,虽然姿容不过中等,离着那“国色天香”不知道还有多少距离,但也是端正大方,虽然不施铅华,却是风韵宛然,衣袂上熏了淡淡的兰花清香,正和她的淡雅气质。然而,她现在却似乎少了一些平日里镇定从容而淡漠优雅的风范——在他们二人面前的一张矮榻上,躺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本该梳了总角的头发只是披散在肩头,同那本是白色的衣服一样,显得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如果不是还有脉搏和心跳,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一具死尸。
    “世轩,”那银衫女子开口,声音偏于那种略带低沉的女中音,圆润优雅而略带忧伤沧桑之感,“不管这孩子怎么样,若是她还能活一天,我便想叫她好好活上一天。”
    “纵使,我们没有人能看出她的来龙去脉么?”那蓝衫男子,南宫世轩,凤眼中光芒尽敛。
    “这是梦华的不是,是梦华的力量不够看透她的命数,又不是她的错。”柳眉一低,那叫做梦华的女子看着那幼女一身洗得泛黄的白衣和那惨白里泛着病态嫣红的脸色,心下恻然。
    “梦华,你知道你自己的通灵之术,当世就算是算上那位隐居东州寂郡的沉雅先生,只怕能出于你之右的也不出五人。”
    “门主!”梦华神色一变,突然改了称呼,声音也蓦然间微微拔高,“您怎么能怀疑这么一个孩子呢?”
    “对不起,忆如,”南宫世轩虽然是落英门主,可是神色间没有半点倨傲,倒是对梦华的这个歉道得是十分真诚,“我不是这个意思。”
    梦华夫人听这一声道歉,不禁动容,低低地垂了眼帘:世轩,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你是跟世珩,跟你哥哥,一样的性子,爱一个人,真是不顾一切……你不是迁怒这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女孩子,只是自从你那位唯一的知音,秋姑娘,被强嫁东方越然,你已不同往日。我们的落英,也悄然改变……
    每个人都有秘密,更何况落英就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地方。充满秘密的地方,总比毫无秘密的地方要好得多,便如同一棵树在整片森林里才能够得到最好的隐匿,一个同样带着秘密的女人,在一个充满秘密的门派里,才不会有人追根问底。
    她梦华就是如此,然而,也许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幼女,亦复如是。
    这一年,三十岁的梦华,依旧隐瞒着她是当朝丞相尹明德唯一女儿的事实,唯一知道这个身份的人,同时知道,那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女子,那个事实上与他南宫家并没有臣属关系的女子,之所以会留下,并且能够确实主持落英门以“迷”为主的宸华苑,是因为他,还有她这个当事人,忘不了那个六年前死在她面前的男子,南宫世珩。
    梦华,尹姓,字忆如,落英门宸华苑主,亦是一个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淡漠到若隐若现的一笔的女子。然而她现在,只是在单纯地为那个依旧紧抿双唇、昏迷不醒的瘦弱幼女,担忧不安。
    “孩子,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管你未来命数如何,我不管你姓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洛城的街头,总之宁夫人她带你回来,我梦华只希望,你能先醒过来。”梦华缓缓跪下,笑意温暖和煦,而又刻骨忧伤。
    一声低低的听不清楚的呼唤,那榻上的幼女睁开眼睛,一双蓝紫色的重瞳凤眼,波光流转如泉潋滟,浓密乌黑的微翘长睫,竟然已经是暗掩风华绝色如莲。
    明明不过稚龄,明明苍白如鬼魅,明明毫无姿色可言,连容貌都没有完全呈现,身量不足,稚气未除,可是她那一眼已经是让梦华夫人蓦然变色。
    但是她毕竟是曾经的相府千金,如今的宸华苑主,只一瞬间,一切的神色波动已经被掩藏于眉宇之内,声音淡漠从容,而隐隐有些缥缈不定:“小姑娘,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晕倒在洛城的街头?”
    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但半晌,那幼女竟然说不出半个字。
    长睫低垂,这一刻的她,脸色苍白,嘴唇青灰,声音也带了嘶哑和虚弱,似乎刚才的绝色风华只是一种幻象,或者,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幻想。
    她仿佛习惯性地瑟缩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了一起,而那蓝紫晕染的眸子里,凄楚无奈,飘零无助,欲语还休。
    梦华看她可怜情状,一时想要开口,却不曾想叫南宫门主占了先。“我们落英从来不会追问什么,小姑娘,如果你真的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落英门墙之内。”南宫世轩忽然间沉声插话,神色一时莫测变幻,终于淡淡一笑。
    嘶哑的几声难辨的声音,那女童只是做了几个让人看不清楚的口型,终于放弃,只是落寞神色,已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女。
    五年,在一个黑暗的阁楼里无人问津,除了看护,或者叫做看管她的一个老妈子,没有人知道阁楼里的卑贱的生命还活着,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话。
    她如今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哑了很久,她终于吐出嘶哑的字句。
    “先生,夫人,小女清黎。”有些变了调的声音,虚弱苍白,但她已经是柳眉紧蹙,显然是努力咬了牙才说出来这句话。难得她声音底子似乎很好,态度也极其认真,南宫世轩和梦华看在眼里,心里确实不是个滋味。
    “你姓清?”南宫世轩神色中也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是淡淡一问。
    清黎点头。
    那个姓氏,他没给过,她也弃如敝屣。
    他们注定势不两立,也许不知情的人会说是她这个女子凉薄冷漠,焉知当初,原是他薄情冷酷,亲生女儿,偏因为他这个生父对生母的疑心,没了母亲。而母亲血脉里被中下的血蝶蛊,则被她背负。
    “清黎,你现在在南州洛郡的落英门之中,我是这里的门主南宫世轩,这是门下宸华苑的苑主梦夫人,是梦夫人手下的人把你带回来的。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么?”刻意放慢了的语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听力有损伤以至成了哑巴,或者是其它的状况。
    清黎轻轻点头,梦夫人盛了一盏润喉的梨汁给她:“喝下去,黎儿,别把你这嗓子给弄哑了。”
    淡漠疏离的笑意浮上苍白清癯的面容,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然而再开口,清黎的语速虽然慢,却清楚了几分:“黎儿听得懂,您不用放慢……只是,以前没有人跟黎儿讲话罢了。”
    南宫世轩抬起左手来,无名指上的玄铁指环冷冷地映出一道暗影。抚了抚她虽然凌乱却十分柔软的头发,南宫世轩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状况,只是对梦夫人说道:“给这孩子收拾一下子,让她住在你那里吧。”梦华夫人点头。
    转身而去,海蓝的背影只停留了一瞬间,便已经消失在门口。
    “宁姐姐,劳烦你带黎儿下去沐浴更衣。”梦夫人话音未落,一个年长的白衣女子已经出现在旁边,点头应允。而银衣的梦夫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出去,只留下淡漠的兰馨。
    矮榻上瘦弱的幼女神色一黯,没有其它的表示,只是向宁夫人落寞一笑。
    “世轩。”梦华闪身而出,拂尘一扫,已经翩然立于南宫世轩面前。
    南宫世轩面容上竟是凄然:“梦华,我自然知道你要问什么,这孩子也是一双蓝紫色的眸子,像极了……那人。”
    两个人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都是曾经的伤心人,谁又比谁幸福一点?这个没有来龙去脉,让人看不出命数的女孩子,也许都勾起了他们彼此心底最隐秘的无奈和离愁。
    “让这孩子留下来吧,她看着不过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这么瘦的身子,又带了毒,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南宫世轩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她,当然知道。
    如果不是最近这蛊毒已经开始了每月一次的发作,她如何会有决心离开那个纠缠着噩梦的阁楼。如果不是看管她的老妈子看见她生死不能的样子而放松了警惕,她如何成功离家出走,又如何会在蚀骨的痛楚里用可怕的清醒走出那些刀尖上的步子?无法辨别方向,她跋涉千里,如果不是那个好心的大婶施舍她一碗水,不过不是那个路过的车夫搭她一程路,这个瘦弱的身体,如何误打误撞来到洛城?
    颤抖,从灵魂深处开始的颤抖,紧紧地揪着她的心,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渗入每一根骨头的寒冷和折磨,刀锋刮骨的疼痛,还有那种深深的,束缚着的挣扎。
    仿佛是要破茧成蝶一般的挣扎。
    这就是血蝶蛊吗?这样妖异而挣扎的血蛊,恶毒地在血脉深处扎根,生生世世,难以摆脱。每个月,她必须忍受这样的痛苦,越来越剧烈的痛苦,直到,入土,亦难安。
    除非,她的血亲肯用自己的血为她解毒。
    是的,这蛊毒不是无解,可是对她,却不如无解——她的母亲已经死在了她出生的时候,那个时候这个名门女子握住前来的一代名医,她丈夫的挚友,“阎王愁”方家长房的掌权人,“圣手追魂”方圣济方七先生的手,却不知道她握住的不是挽回生命的希望,而是死神。
    那个时候的东方夫人不知道,如今的清黎更不知道——但是清黎明白,这个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血亲,对自己的存在,一定恨之入骨。不,不是恨之入骨,而是彻底遗忘,连一点恨意,都不肯施舍。
    那么,她清黎,又该何去何从?
    她不想离开落英。纵使她现在只是一个孤苦幼女,在落英算得是寄人篱下,可是就算是寄人篱下又怎么样呢?她早已经习惯了旁人的漠视,至少在落英,她应该可以见到阳光,而不是永远的暗无天日。
    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归这片土地,一切已经是人事全非,无人凭吊。那个时候的她,也许想要痛哭一场,却最终只是沉默地一跪。那个时侯,她发现自己也许还是属于黑暗,在她生命里的生生不息的冤孽让她无法拥有太多东西——可是,她从来不后悔。
    也许,她从来就是一个绝望着,同时希望着的女子,在她五岁到十五岁的十年里,她曾经在生死之间徘徊,却依旧期待熬过蚀骨的挣扎痛楚之后,那一缕,淡漠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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