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十五应是小儿无赖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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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一旁的沈砚终于忍不住了,他推开门前的青年,自己到了门口。再三看着边角上熟悉的划痕,终于忍不住使劲地敲门。
“笃笃”
没有人。
他不信,又是两三声,仍是没有人答话。
“母亲!母亲!”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字里行间有悲,浓重得化不开。
一门之隔的人家开了门,走出了一个身着靛青色粗布麻衣的中年妇女。她用奇异的眼神看了看这与巷子格格不入的两人,手中颠着一个缝中藏满油污的簸箕,嘴中还嚼着点什么。
“你们找这家人?”
这话语带着口音,沈从清勉强能听明白。他道:“是,敢问这家姑娘如今在何处?”
这妇人又颠颠手中玩意儿,沈砚看了,颇感熟悉。
妇人发出一阵古怪的含着别样讽刺与哀叹的笑声,语速极快地说出一堆话来。沈从清直直皱眉,一句也听不懂。而身旁的沈砚越听脸越白,到最后那妇人以一声极轻的嗤笑结尾,沈砚直接软了身子,快要倒在了沈从清身上。
“她在哪里?”沈砚问那妇人。
妇人又说了什么,藏着黑色污垢的手指指向正东,又发出一阵让人不适的笑。
沈从清皱眉,看着沈砚,疑问道:“这女子说些什么?”
沈砚朝妇人说了几句话,语气颇为不客气,像是生了气似的,他拉着沈从清的手向东走去。
“母亲已经去世,尸骨在东山那边的乱葬岗里。”
沈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冷冷清清的,让沈从清又熟悉又陌生。
“只是这些?”沈从清不太相信,刚才那妇人说了这么多话,总结起来难道只是这些意思么?
“嗯。”沈砚直接了当地肯定,紧紧绷着脸,不愿再说什么了。
沈从清见他好像有心事,也不提了,两人直接在胡同里御起剑,朝东山上去了。
远远的,身后的妇人看到两人行为,吓得浑身一颤,停了手上的动作,簸箕中的东西撒了一地,却顾不得捡拾。她跪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朝两人消失地地方不停磕头。
这边,沈砚可谓是心绪起伏,百般情感交织混杂,干脆就闭了嘴,不复以往的稚拙行为。
他沉着脸,又一次回忆起妇人的话语。那妇人说,他母亲早在十二年前就逝去了,正是他被送到太渊门之后的时间。她死于不堪的花柳病,死后直接被巷子里的人用蒲席一裹,扔到了东山上的乱葬岗里。
房子就空了下来,巷子里的人谁都不想沾染晦气,任由院子里面杂草丛生、野雉乱飞,就这么荒芜了十几年。
房子里的锅碗被子褥子都被街坊们清洗,卖给了不知情的人,得来的钱平摊了下来。
他看的分明,那妇人手中的簸箕也曾被他母亲使用过。她心情好时是不打他的,有时会将家里少得可怜的谷子从暗无天日的地方拿出,放在阳光之下晒一晒,用那东西筛一筛里面蛹动着的米黄色小虫。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没有打骂的时光,轻轻浅浅地将心中的黑暗和痛苦遮掩,能叫他感受到几分微不可查的甜蜜幸福。
而现在,又恨又爱的人尸骨早寒,躺在冰冷陌生的土地上沉沉睡去,任由岁月将她一身的艳骨与皮囊腐朽老化,最后归于尘土,像烟又像尘,融入了这浩荡缥缈的时空穹庐。
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要该说什么好。心中沉甸甸的,为失去错过这个为数不多的血缘至亲哀悼。
沉郁隐晦的情感在看到身边人之后又缓缓散开,如同阴翳笼罩的苍穹中阳光乍现,细缕金光钻出深厚的沉痼,拨散了心头盘桓不息的乌云。
何其幸运,仍有你相伴。
墨发飞扬的青年自然不知道沈砚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看着前方,渐渐显露出瘴气的东山。
东山成为乱葬岗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镇中但凡是无亲无故的,身有重症的,死得不光明的,尸身大都被人用破席子一裹,扔在这里等着秃鹫与蛆虫享用。
十几年岁月已过,找到那女子尸身的几率微乎其微,两人到这里,也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他们落地,踏上黑黢黢的土地,面前是一具具草席包裹的尸身。由于还在外侧,所以数量算不得多,但放眼望去也几乎看不到一片干净的土地。
两人对望一眼,具是神色复杂。
对沈砚来说,即使那人如何苛责与他,打骂与他,但到底是自己的生身母亲,给了自己生命与前三年的照料。如今前尘恩怨化作一抔黄土,自己心中所想的人早已踏过了黄泉路,饮尽了那碗孟婆汤,无悲无喜,身消神灭,再找不到踪迹了。
而对沈夕来说,他不是这方世界的人,但也知道尊重死者的道理。况且,他心说,这草草横尸荒山上的人,未必比其他任何人要低贱。心中不禁想起前尘往事,伤疤泛着痛意,因为牵连故人思绪而心中悲与恨交织,竟是难得在这个世界有了踏踏实实的情感。
他们沿着东山上乱葬岗的边缘寻觅,因为据那妇人说,当初他们刚刚将那女子尸骨抬进东山,这片天地就阴沉了下来。几位大汉也是牛铸的身子鼠大的胆,见气象变了就开始慌乱起来,身在万千白骨中战战兢兢,最后,找了个偏僻边缘地方将尸身安置下来,几人就打道回府去了。
两人在这偌大东山上寻觅了起来,但是,白云苍狗,十几年前的人了,难道还妄想着那块木刻的碑还在吗?
沈砚拉着沈从清一直走,从落下的地方向西走,准备绕着这座山走上一圈。
沈从清没有点明沈砚这样行为的无用,他只是走在沈砚旁边,默不作声地找着符合沈砚所说的木刻碑体。
沈夕心说,就可怜这孩子一下,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呢,自家亲娘被人抛了乱葬岗,搁谁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他就陪陪他,不为了任务,就为了自己那同样遭遇的娘亲。
这样一找就是一个下午,直到暮色渐渐降临,两人也还是没有找到。
想着客栈里的十几个弟子,沈从清拉住了沈砚想要继续向前的步子,道:“阿砚,走吧。不要再寻了。”
沈砚喉咙有点干涩,但见天很快就要黑下来,失落道:“好,父亲。”
要返回,却看见前面有个不大的土丘,土丘之上极为罕见地正正立着一个白色的碑。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走上前去。
碑上隐隐有“秦氏女”“容姿嫣然”“卒于戊辰年”的字样,碑体陈旧,看上去有些时日了。
沈砚缓了缓,沉声道:“父亲,我母亲,名为秦苼,容貌昳丽,逝世的那年,正是戊辰年。”
十有八九是这里了。
找了一个下午,终于在这与乱葬岗格格不入的坟冢上,找到了他本应被裹尸野外的母亲,还有那价格不菲的白石碑。
两人格外沉默,远处残阳终于收敛了最后一片光辉,整个东山都被笼罩在了渐渐走来的夜色里。
默默吊悼了死去的母亲,沈砚跪在碑前,无言用手擦拭着碑文凹处夹杂的泥土。夏季多雨水,这个小镇应该前几天刚刚下过雨,所以他膝下的泥土泛着湿冷,阴凉的感觉像是要渗到骨子里。而他手中的土却是干燥的,应该是这两日晴天,浮荡的尘土。
有人收殓了秦氏女的尸骨,且频繁来这里照料坟头。
沈砚起身,使劲拍了拍膝上的土,但终是在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了一片肮脏难看的黑褐色。
“走吧,父亲。”
“不再和她多呆一会?”
沈砚笑了笑:“她怕是不愿意见到我。从前就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会忽视我。心情差的时候,便是恨恨瞪我,有时打骂,有时鞭笞。我那时年纪小,却是已经记得好多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手里还揉搓着跪脏了的布料,精致的脸上满是淡然从容。
沈夕突然开始心疼起这个少年了。
他们是一样的出身。他因为出生不祥又低贱,被直接扔到了长平街做了乞儿,自己生母的尸身不知去向了何方。而他母亲生而不养,虽是血亲却视他如仇,整日里非打即骂。
但好歹,他的生母是因为生他力尽而亡,心里充满对他来到人世间的满腔爱意。他在长平街也有幸被沈阿婆捡去抚养,有了人可以疼他怜他。后来他初逢大变,心中满是绝望苦楚,憎恨这世间玩弄人心,令他有心无力。若不是有人相助,他自己只怕早已走火入魔,被天道所不容,早已化为尘土归湮这万千世界中去了,哪里有这成神的机缘?
而沈砚一出生就几乎面对了这世间所有的阴暗,小小年纪能拿得起放得下。容人更能束己,对着虐待自己的生母能够赤诚相待,忘却过往苦楚,寻墓下跪以尽生养之恩。
这个孩子,好像长了一颗慈悲的佛心。
若不是原来世界中沈从清的一再逼迫、羞辱与凌虐,怎么可能入了魔,将这世界的无上法则搅得地覆天翻?
作者闲话:
发文的第……三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