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更，柳三变在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玉楼春里睡不安稳。他忽然惊起，问身边的侍女：“有谁在吵？”
    “柳郎……”侍女不知如何回答。
    柳三变头晕脑涨地起床循声而去，侍女不放心地在后面跟着他。
    “你跟那小子过夜？上床？”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对婷儿怒不可遏。
    “不是！他只是在这里养病而已，他什么都没做！”
    “你骗谁呀？你都快成我老婆了还不安分啊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千金小姐呢？”
    居然是上次在金海湾骂我是酒鬼那个纨绔子弟！好，那我干脆……
    突然从哪闯进来个醉汉，闹着要喝酒，一把夺过那家伙正要灌婷儿的那杯烈酒一饮而尽：“嗯，不错不错……再来一杯……”
    惟恐妓院不闹的游人们经他这么一吵嚷也瞬间都聚过来了，有人拽拽三变的衣袖提醒他这王公子可不好惹，装醉的三变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家伙是知府大人的儿子。
    “哎呀，认出来了认出来了，这不就是王大人的公子么，失敬失敬！不过像您这样的达官贵人，好象应该乖乖在家等着令尊给您安排婚事，不必您亲自费心吧？”柳三变确实在心里倒吸了口冷气，但在嘴上却变本加厉地添油加醋，他现在已经再也不怕得罪任何权贵了，他铁了心要当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白衣卿相。
    “谁知道那女的那么没姿色！妈的我以前又没见过她！”
    “没见过？连认都不认识就进洞房啊？天哪，我柳三变——再色也没到那种程度嘛！”三变一扫刚才的醉态，故意延长了语调，夸张地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你……柳三变！”王公子恨不得把这几个字咬碎了，忽然发现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围观，急恼之下推倒三变趁乱夺路而逃。
    “三变先生，柳郎……”婷儿冲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三变。
    刚刚有过一次酒精中毒经历的三变不知轻重缓急地灌了一大杯酒之后的确有点转向，而婷儿那关切的呼唤更让他魂游天外魄散九霄，“我……我心口疼……”
    “你身体还没好呢就跑出来干什么呀你……？”
    三变气若游丝：“婷儿……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他的脸触到了她垂下来的秀发，拨弄得他好痒，但又不能笑。
    “柳郎，柳郎……”婷儿紧紧握住三变的手，“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这么说你答应嫁给我了？”三变鲤鱼跳龙门似的一跃而起，面颊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哪像个病人啊？可是，有谁知道，他的心脏却被巨大的压力压得欢快不起来，他必须赶在王公子前面把婷儿娶到手，然后带她远走高飞。只有这样，别无选择。
    “你……你是装的呀？……是不是楚楚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三变从后面搂住婷儿的杨柳细腰，做了个类似泰坦尼克号的姿势，一脸的浪漫，暗自下定决心就此一搏。他已经破釜沉舟自断后路，现在，只能往前走了……
    晓风残月下，三变悠然地调素琴阅金经，吟风弄月，潇洒倜傥，瘦瘦的筋骨把生命的诗意一缕缕地挑亮。密密的芦花像一片片灿烂的微笑，将野地的清苦和宁静浓缩成亘古的沉默，醉倒了金风，醉倒了词人。
    “这是什么曲子？”在他身后静静听琴的婷儿待他一曲结束后轻声地问。
    “是唐代教坊曲《甘州》。”
    “可是，那首曲子我听过，没有这么长，乐章也没有它丰富……你弹的这个更好听。”她还意犹未尽地细细品味着。
    三变忽然仰天长笑，悠悠清夜沉浸中，山林狂歌洒天穹。
    婷儿这次没有害怕。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基本上领悟到了他那看似失常的言行举动里面的内容。每当市井乡民或者歌妓舞女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或吟唱他创作或改编的词曲时，他就会从心里有种深深的满足感。
    “是你改编的？”
    “此曲是我从大曲《甘州》截取一段而成的慢词，全词前后共八韵，故名《八声甘州》。”三变那柔情的眼中盈满了生动的笑意，在幽怨的月色下，似乎还有一些深邃和无奈。
    “你又要写新歌了是吗？”
    三变笑而不答，颔首沉思，片刻，他的指尖开始轻巧地转轴拨弦轻拢慢捻，未成曲调先有情。冰凉如水的夜空自动成为了回清倒影的绚烂银幕，琴歌互答，光影共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一曲高歌千行泪，情在回肠荡气中。
    三变扶案而起，倚栏远眺，触目凝望。午夜的阴风猛烈击打着他那苍凉的胸膛。
    婷儿忘情地欣赏着人与自然精美绝伦的表演，心中莫名地感动，背井离乡、羁旅行役、沦落风尘、归思难收……问世间，究竟有几人能够如此了解她的满怀愁思呢？“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气势磅礴的壮词又岂是一个贪恋光景的登徒浪子所能写出来的？
    她沉醉着，精通音律的她知道他并没有唱完，于是迷恋着等他唱下一段，甚至没有注意，此时的三变正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地孤立在凄惨的冷月下，霜天露角压得他喘不过气。因为，风飘月影，他看到了月下的影子，晓风残月下的影子！
    半晌她才发现不对，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三变，她简直可以感觉到他急促而又微弱的呼吸。
    “婷儿，你听懂了是吗？……你不该呆在这，你完全可以当个女状元了……”三变那煞白的嘴唇中吐出这句比暗夜还深沉的话。
    “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