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苏嬷嬷侧后的菩垫上，我直直地仰视着万人求拜的佛祖。他真的很安宁，不论世间如何惊涛拍岸，凡人怎样喜怒哀乐，他都盘坐于此，安然沉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奉，难道这佛祖只是单单排斥我的真心。
    “孩子，起来吧。”
    这才反应苏嬷嬷已经起身。我撑地，但没有起来，又摔坐回地面，苦笑着揉捶双腿。
    苏嬷嬷自己探身，将我扶起到里间的罗汉床上，又帮我推按着膝盖，“别总跟着我这老东西跪在这里，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说出来。”
    我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安静。”
    “人呢，不会事事如意，你已经比常人得到很多，要珍惜眼前的一切，这样生活才会永远不辜负你。”苏嬷嬷侧搂住我轻摇，似乎我还是当年的孩童。
    “眼前还有什么？”我幽幽开口。
    “那你又能看到什么呢？”苏嬷嬷缓缓拍着我后背，“红的花，绿的草，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很多很多，对吗？”
    “嬷嬷，我不后悔，真的。”发自内心的倾吐，我期望摆脱灵魂的撕扯。
    “闭上眼睛，睡吧，你累了，嬷嬷就这样陪着你。”苏嬷嬷声音放低，哼唱起了我熟悉又陌生的歌谣。
    “苡蓠呢？苡蓠……”镜月叫嚷着跨进书房，见我正在临帖，一把夺了毛笔，“你这是要干什么，出嫁，还是归隐，都快半个月了，叫你几次去我那儿住两天，你都推脱。”
    我起身走到贵妃榻边坐下，“你又和八阿哥吵架了吧，不然这么大火儿。”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镜月说着也过来坐在我身边，“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大方。”
    侧靠在软垫上，“我从来都不大方，你知道的。”
    “我懂，哎，”镜月叹了口气，“换是我，也一定没了主意。”见我不再说话，镜月看了我两眼，有些犹豫，“这两天你都没跨出院门儿，但外面可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心里明白，现在什么都不去过问就是最好的良药，可仍然牵挂，依旧不舍，“他，他已经……”
    “濡梦那丫头在慈宁宫养伤，已经大有好转。听胤祀说十三昨天就请旨赐婚了，皇阿玛今儿个特意封了马尔汉尚书。”
    “马尔汉？”这词真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兆佳氏呀。”
    “原来，原来是她。”我恍然垮落双肩，“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蓠儿，你怎么了？什么本该如此？”镜月见我失神，表情有些担心。
    我回以苦笑，“胤祥就是应该娶她的，书上，书上就那么写的。”
    镜月搬过我肩，语气坚定，“苡蓠，事已至此，不管你有多心痛，我也不许你钻牛角筋儿，你听见没有！”
    警觉自己的口误，收声点头，却数不清这是多少次没有控制住眼泪地溢出。
    镜月伸手替我拭去，倾身将我拥住，却不再多语。
    看着小秋她们都在准备礼服，钗环，我倚在床边开口，“别忙活了，今天晚上我不想去。”
    “格格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秋放下手里的衣服，过来我身边，“今儿个是除夕宴，您又没有病痛，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要是太后知道了也不好啊。”
    我摆手道：“让雪碧去和李公公回句话，说我陪着嬷嬷诵经就是了。”
    “格格这不是要让嬷嬷着急，”小秋说着扶我站了起来，“再说上年您就没去成，今年怎么也要稍坐坐才好说得过去啊。”
    我听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随了她们一一装扮。
    一切妥帖后，我依旧坐在梳妆台前不愿起身。
    “格格，都好了。”小喜收拾完梳妆台答道。
    我点点头，没有做声，又抬手示意她们下去。
    小喜还没迈出两步，我就听见，“九爷吉祥。”
    回头求证，果真如此，“马上要开宴了，你不去候着皇上，倒来了我这里。”
    “蓠儿也知道马上要开席了吗，那为何还坐在这里呢？”九阿哥扬声走了过来。
    “我去不去的又有什么，你是皇子，到时候不在，皇上、太后都会派人来找的。”我坐正身，面对铜镜。
    九阿哥站在我身后，伸手越过我肩，选了一朵银蝶簪子要帮我戴在发间，“今天穿得明亮，戴着个好看。”
    我起身避开，又从九阿哥手里拿过那支簪子，放回了梳妆台上，“我还有点儿事儿没忙完，你赶快过去吧。”说完自己走向床旁边的衣柜。
    “你若这么害怕，我也不勉强你。”
    突然听见九阿哥说出此言，不禁回头，“我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我才是无所畏惧的那个。”
    “那你去啊！”九阿哥提高声音，上前几步，与我相对，“都知道今天皇阿玛请了马尔汗一家，你若真是无所畏惧，就去面对！”
    我侧身不与争辩，内心却瑟瑟发抖。
    “怎么了？还是你害怕看到他们？”九阿哥搬正我身，不依不饶。
    连续数日的纠结，时时刻刻的苦痛，在九阿哥的几句激将之后统统宣泄而出，“去就去，能有什么！”说罢径自朝门外快步。
    ……
    隆福门前九阿哥伸手拉住了我，没有容我推拒，九阿哥抬手替我紧顺了围领，又上下打量一番，“别怕，一切有我。”
    我默不回答，和九阿哥并肩跨入，走向乾清宫。
    同样的盛宴，同样的繁华，同样的说笑。而我也坐在同样的坐位，却体会着异样的心情。
    “蓠姐姐，你怎么不吃了？”坐在一旁的慧如时不时地伸手给我夹菜。
    我浅笑答道：“中午吃了点儿点心，现在没什么胃口了。”
    左手边的十四格格以肘轻碰我的，语气稍带不满，“苡蓠你看，那个就是濡梦的阿玛，你看皇阿玛皇玛嬷多给他们家面子，连个侧室都准他带来了。”她说着又努嘴向另一方向，“九哥都是一个人。”
    “别说了。”隔着十四格格的慧心出声打断了话茬儿，又扫了我一眼。
    我顺着刚才十四格格的眼神看去，马尔汉家坐位离康熙很近，濡梦因病没有来，太后时不时地叫人给那桌送着小菜。
    只见李德全走了过去，不知说了什么，马尔汉赶忙起身到康熙那桌就要下跪，被李德全扶了起来。
    他们倾谈了片刻，康熙扬声，“胤祥呢？过来朕这里。”
    十三穿过几桌，跪在康熙腿边。众人已经停止谈聊。康熙没有免礼，开口道：“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濡梦救舍身救主，朕深感欣慰，今赐予十三皇子为福晋，待伤势痊愈交内务府酌定婚仪。”
    随着声音灌入双耳，我眼前开始模糊不清，紧接着光亮时明时暗，待听到“福晋”二字已经完全染黑。但谢恩声，恭喜声，碰杯声……交杂不断，我没有权力拒绝，一一尽收心底。
    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但一定僵硬极了，虽然我竭力表现的自然，右手却死死地握着筷子，似乎那是支撑我的拐杖，松开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直到听见慧如的低唤，“蓠姐姐，……”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眼处一片漆黑，“慧如，我，我看，”还没说完感觉似有光线打进，稍微用力摆了两下头，画面逐渐清晰。
    “蓠姐姐，你怎么了？”
    慧如正侧身向我询问，转头，十四格格，慧心也面露焦急。
    不愿感受那些同情、惋惜、嘲笑……各色目光，低头摘下帕子轻拭嘴角，“我没事儿。”
    每年除夕夜的烟花都是美不胜收，今晚映在我眼里的却全部抹去了颜色。瞧着人群都拥在前面，我退步出来，朝三大殿侧门而去。
    沿着东长街往北，经过承乾宫前，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本就缓慢的脚步。刚想推门，“那是禁宫。”
    回身看见完颜影夕站在我身后，立时警戒，“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里是禁宫。”她说着又靠近我两步。
    “我是问你，干什么跟着我？”我后退两步，感觉后背几乎靠在了宫墙上。
    “我看你不和大家一起，连丫头也没带，所以才跟了来。”天色已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嘴巴稍停了下，再次张开，“我们讲和吧，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十三爷，才会那样对你。”
    这完颜影夕还真是比镜月和阿巴亥都来得直接，而且是一点儿弯儿都不会拐。
    被她一搅和，我也没有心情再去承乾宫了，“我早就忘了，现在要走了，你也回去吧。”
    “回去又不能睡觉，反正你心里也不舒服，我们去御花园亭子里坐会儿吧。”完颜影夕也不问我是否愿意，上前拉着我就往御花园开走。
    “你别拽我！”推开她的手臂，我以自己的速度迈步。她也不生气，甩着帕子在一边。
    坐在万春亭里，关严了窗户还是觉得全身发冷。哈气搓手，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小手炉，抬眼看着完颜影夕。
    “你拿着吧。”塞在我手里，她坐在旁边，“你怎么这么弱，可别病了，不然哪个也饶不了我。”
    “我怎么弱了，是你非叫我来的，我本来可以窝在暖榻上嗑瓜子的！”嘴上还击，手里握着手炉，还真是一下子暖和了许多。
    完颜影夕露牙大笑两声，“你怎么总是口是心非。”
    “你！”我气结，没有继续后文，瞪眼侧头。
    “我说错了吗？不然十三爷怎么要娶别人了？你心里明明难受地像被刀割，可是嘴上却不承认。”
    “我，”
    “别说你没有，我刚刚大殿里眼睁睁看着的。”她一句事实堵住了我的狡辩。
    安静几秒，我低头自语，“我是不是很傻？”
    “是的。”
    抬头看见完颜影夕嘲笑的表情，“你是不是成心来打击我的？”
    “但是你很善良，”她不再看我，起身走到一侧窗边，“你口是心非，极力遮掩着自己，可是你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你，你根本就不懂得怎么说慌。我想这就是大家都喜欢你的原因吧。”
    “那我岂不是很虚伪？”
    完颜影夕听我这么问，正面摇着头回答，“是啊！虚伪到把自己的男人都让出去了，如果这也叫做虚伪，那你是另一种体现。”见我再次沉默，她坐回我身边，“你怎么能接受呢？本应该娶你的男人，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丈夫。”
    “我不能接受……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只要是一想起她满身是血，我就会内疚，同时我也看到了胤祥眼里的自责，你说怎么能将这些都摒除掉！”也许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狠准地揭露了伤口，我止不住地哭泣出声。
    十三的热泪，濡梦的低语，不停地展现，重复；往日与十三的甜蜜，又如潮侵袭。它们不停地纠缠，织绕，似乎要将我生生勒死。
    ……
    我不停地顺揉心口，缓解灼痛。不知过了多久，喉咙已经有些沙哑，缓过神儿，自己正靠在完颜影夕肩上擦泪。
    “哭够了？”完颜影夕扶正我，拽过我手里的拍子，替我抹泪，“你这样会使你的朋友愈发希望保护你，也会让你的敌人更加容易接近你。”
    我有些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被他们保护地密不透风，但是在我面前不要露出这种不经世事的表情，”闻言我微低下头，又听见，“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你的笑话吗？”
    “笑吧，我阻挡不了的。”
    完颜影夕看我这般，站起来一手指着我，一手叉腰，“你真是……”
    “完颜影夕你要干什么？”就在这时亭门被推开，十四蹭地蹿了进来，推开了完颜影夕，伸手将我揽在怀里，动作快的我都来不及眨眼。
    “我怎么她了！”完颜影夕稍作反应才开口反驳。
    “我都看见了，我告诉你，蓠儿要是怎么了，你就等着吧！”
    见十四如此莽撞，我急忙开口，“十四，你误会了，其实我们……”
    我还没有说完，完颜影夕高声盖了过来，“我就是欺负她了，你怎么着吧！我等着呢！我就在这里等着呢！”
    “好啊！你承认了是吧！”十四搂紧了我，冲着外面，“来人，把完颜影夕给爷拿下。”
    侍卫们听见十四大喊，几步冲了进来，前面几个，刀已半出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