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惊江湖  第十五章 夜会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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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疏林一战不胫而走,年部三十五铁骑十一人命丧于此,而围捕之人遁走无影。这是年部第一次蒙受如此大辱,秦赫着人亲至现场,只觉得那江北沙土春寒,满地的鲜血与横尸,足可料想当夜惨烈。
    谢繁霜的名号不胫而走,一夜传遍江湖。他决绝的剑与一腔热血隔着一整片江水洋洋洒洒渡了过来,感染了被朝廷、年部打压到麻木的江湖之人。一时间爱国志士如雨后春笋般冒头,不少人都以谢繁霜为名沿途屠击金人,更有甚者故意留下踪迹,引来官兵替他挨下杀身之刀。
    颠覆朝廷、对抗年部势头愈演愈烈。
    开朝之中,那位已数次不耐,连带左丞相一党皆被打压,左丞相的宴会再无他之客席,暗地里亦开始招揽其他江湖客,年部上被落井下石下遭群起而攻,仅仅数月之期,那被迫立于风口浪尖的角色似已由江北义军变为了朝廷与年部,数日下来,年部久未人动的档口多次被袭,死伤皆有,无迹可寻。
    在如此动荡之际,顾长缨与秦赫的会面之期总算是迫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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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雨疾风,山村野店。
    那个店门口贴了副平仄不通的对联——“平安喜乐,旧酒五两”
    那联纸已经脱色,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庆,像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这里说来与江南腹地并不相隔多少,却又一派江北之风,黄土胚子的店毫无精细之意,吃酒连小菜都无,只一碟干裂无味的花生粒。
    秦赫与顾长缨就在此处坐着,邱庆立在一边眼睛不时往旁处瞟——这酒肆只一间厅,稍往里点儿稍隔了个灶间。里面只一个厨子,还兼做老板与打杂的。墙上开了个传饭菜的洞,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当真是简陋的藏不住一星半点危险。
    “你早已定好要在此处见面吧。”秦赫皱眉咽下一杯酒,只觉得这残薄的还不如沏的厚重些的茶——就如顾长缨面前这盏。
    他们事先约好碰头之地位于中故城的自在酒肆,却在他动身当日收了八季的信,信中道自在酒肆有人埋伏欲图看戏,将他与邱庆生生从道上引至了此处。
    “秦兄,话不可如此说。”顾长缨冲他微微一笑,“今日你我之话,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若旁的人打搅,免不得惹大家心烦。”
    秦赫勾了勾嘴角:“是么?”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护顾长缨身侧的八季却觉得一股力量迫使他呼吸不畅,搅得他无意识之间已用上他的内力相抗衡。
    此人只不过寥寥两字,却已无形之中迫使他运上了劲。八季不由得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顿生。
    虽顾长缨不懂舞刀弄枪,他却有一双识得武学的双眼,他晓得对方深浅,于是笑意更浓:“在这边,我是要先谢谢秦兄的。”
    秦赫面色不动,淡淡道:“哦?”
    “以秦兄之能,既然渡江而来,我五节十季里凡是在江北的都是逃不过你这长枪索命,五节十季一倒,义军根本撑不过这个冬天……义军早是当朝人的眼中钉,将这心腹之患除掉,您的青云之路恐指日可待,而江北乱,顶多也只是底下人吃苦,与您是没什么利益纠葛的。如此利弊之下,你却只动我一人,说明秦兄心里还是有大义的。”顾长缨一指点了点桌沿,“在这朝廷之上,左不过见风使舵,顺势而进之人,肯真正为这江山考虑的寥寥,如此我难道不应该在此谢过秦兄吗?”
    如此激扬顿挫之话,换了旁人就算不理会也会和颜悦色些,只是秦赫目中分明寒意不减:“江北之气节我自有耳闻,手下留情却不是为顾相,只不过到底你说了声谢,却不知是如何谢我的?”
    秦赫将顾长缨称作“顾相”本是讽刺他心机深沉,料想他早已料到这数月来杀金使、破年部之事都是他的杰作……恐怕江北疏林一战能一夜之间传遍南北东西,这顾长缨也是功不可没之臣。
    被如此讥讽,顾长缨却仿佛听不懂,没有丝毫懊恼:“如何谢?当是请秦兄吃酒了。”
    言罢,他将目光投向他面前只饮了一杯的酒:“只不过,想来你是喝不惯这残酒的。”
    秦赫闻声挑眉:方才还亲切唤作“秦兄”,此刻竟然换成了“你”定是有话要言。
    果不然,顾长缨前一刻笑语盈盈,下一刻竟语意紧迫,语速一迫,双目直视秦赫:“可就算饥渴难耐,无酒可吃,饮鸩止渴是否过于愚钝?”
    这便是直接讽刺他们与金人签订协议之事了。邱庆嘴角笑容一凝,五指摸上他腰间铜锏,一吐一吸之间戾气喷涌而出。
    八季丝毫不惧,闪身挡在顾长缨跟前。
    隔着八季单薄的身躯,顾长缨目中讥诮之意转深,如钢针一般扎在秦赫身上。
    一时间小店之中气氛急转直下。
    良久,秦赫冲邱庆挥了挥手,这顾长缨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就算对方已得知此事,丝毫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只是既然有如此之能知道协议之事,如今还敢赴约,确实有几分胆识了。
    秦赫心中又顿了顿——他斩首季、乱江北都未能逼出顾长缨现身,如今为何突然肯在此与自己长谈?此人果然心机颇深难可测,这缘由需要在对方不能说话之前问清楚。
    “与虎谋皮之事我自然不会做。”秦赫缓缓开口,“但这也与顾相没有干系。”
    “如何没有干系?”顾长缨微微向前倾,语意和缓、神情宁静,“你要将这江山算在计划里,就和我有关系。”
    对方眼中龙击九天的欲望稍纵即逝,秦赫来不及判断,对方已经移开了视线,只听他又道:
    “和金人协议签的再好,也不过空口白字,到时候大军压下秦兄当真觉得朝廷抵得住?又或者……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挡得住?”
    秦赫闻言愣了愣,他计谋大事,确实没有将那些百姓考虑在内。此时无端被提起,他不由得想起几个月之前江北平民的眼,不知现下是否尚存一丝生机。
    “原定的那酒肆确实有酒有菜,只是那里东家是江南方家,风景想来差强人意,倒不如这里了。”顾长缨冲邱庆的方向看了看,似乎已经知道对方千方百计去调查底细,却一无所获的事情了。邱庆吸了吸鼻子,他其实已探到几分虚实,然而这幕后之人却是近几日刚得知的,瞧顾长缨神色,似乎早已有数。
    秦赫仍旧不语。
    “原本方家定不被秦兄放在眼里,不过你猜我既定了那处,会不会有其他方法将秦兄留在那里?”顾长缨顿了顿,眼神亦柔和了下来,“只是托秦兄的福,这几个月我得空想了想当下局势,却觉得如此不妥。”
    “哦?”秦赫知道对方说留下自己,绝不会危言耸听,必是艰难险阻等着自己去趟,只是听他如此徐徐道来,竟像是在临门一脚时放弃了,不由得更是心下生疑。
    “我江北之人猝然离世,事情虽小,却没想牵一发动全身,竟到了如此地步。此时的平衡来之不易,我朝地大物博,内部三方制衡之下与那金人相互消耗亦不定会落下败事。而如今金人主动与你求和,秦兄觉得为何?”
    秦赫自然知道其中深意,却握着手里的酒盏,并不说话。
    “我信以秦兄之能他日必将驱逐金人于内境,只是秦兄的救国之计里,朝廷一定为之首,却不知百姓是否有幸在列?生于这疆土上的人是否还能再熬过这连绵的战事?六年了,你也是铁血沙场之人,战死沙场固然惨烈,那路边的饿殍难道就不比他们更无辜吗?”
    秦赫闻罢心下略有动容,除了自己计划的缺失与惭愧,还有敬佩对方胸中丘壑,这与顾长缨闻名天下的名声却有不同,他沉吟片刻道:“你待如何?”
    “不论这朝廷与金人谈和究竟意欲何为,这协议究竟商议了什么,现在,我只想与秦兄交一交心。”
    “你想与我谈?”秦赫料不到顾长缨胆大包天,竟敢与年部要和谈。且不说年部背后是整个朝廷,单就年部而言,本身就财大气粗人才济济,相比江北摇摇欲坠不知道高出几个层面,他如何谈,拿什么谈?
    “这几月,我以为秦兄已经知道年部的处境了。”顾长缨见对方神色,轻轻抚了抚衣袖。
    “威胁也没用,如此局面你当真以为年部解不开?”秦赫觉着好笑,几月以来腹背受敌,左不过是他尚存一丝善念,若真下了杀心,年部倾巢而出,江北如何,谢繁霜又能如何,“你要谈,不会只想用天下苍生说服我吧?”
    “不。”顾长缨忽然直起头,分明不会武功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劲道破空而出,与秦赫锐利的眼神碰撞在一道,丝毫不让,“今日易店之事的诚意不够,我自然还有秦兄拒绝不了的条件。”
    对方语意难测,秦赫却不由猛地心中一跳,他暗自耐住那个想法,只回道:“你要与我谈之事,可是联手灭金?”
    顾长缨终于真情实意的笑了笑,瞳孔里漆黑一片连着烛光都映照不进去,“朝廷任何人我顾长缨都不放在眼里,只与你谈,谈的自然是大事。”
    月影消瘦,秦赫忽地望向窗外,去看那轮孤独的残月。
    顾长缨灭金之意断然不假,否则也不会在如此危局时凭一己之力稳江北不乱,虽双方目的相同立场却不一,若真要联手,且不论自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朝廷惊怒之下不知又会做出如何内耗之事。
    此间人人软弱无力,将精力付与明争暗斗时,何尝顾及家国黎明。秦赫立于此,自问朝廷之中,他还是为最大一根顶梁之柱的——可他尚且在朝中,左相已派人接触那些在野之人,若自己一旦离了去又当如何?
    “你说的事断不可能。”
    顾长缨似是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不,我并未想要年部投奔我江北。”
    秦赫错愕,随即恍然而答:“你是想要我牵制金人与朝廷?”
    “牵制?暂时可以这么说。”
    秦赫眼眸一眯:“那么长远呢?”
    顾长缨一字一句道:“改、朝、换、代。”
    秦赫仿佛不信,他猛地扭回头看他,只是对方双眼坚定,眼中忽然迸发出烽火,明亮竟比那烛火更为耀眼,久看之下竟不是伪装。
    候在一旁的邱庆闻言亦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当时只觉得那轮料峭的冰月当头砸下,下一刻却又有一股热血自脚底蓬勃而出,他不禁佩服坐于此的书生竟然能有如此魄力,心下顿时畅快起来。
    秦赫一向镇定,只是对方对于天下之事的见解与对于苍生的怜悯之词一遍一遍的激荡在耳畔,令他不由得慎重起来:“你……”
    “秦兄不必现在答我。”顾长缨随即又笑了笑,仿佛那之前的惊天之语不是出自他口,“眼下之事,你允或不允?”
    秦赫闻言皱眉,对方与自己入了此店之前还是宿敌,现下竟被告知如此惊天秘密,到底是自负还是试探仍不可知,然而他说出了自己脑中来回徘徊过数千遍的念头,到底有一丝知音之情的。
    “你本是叱咤风云的枭雄,横枪立马以一敌百也抵不住他们尔虞我诈暗度陈仓,这权谋之事并不适合你。”顾长缨谈到深处,已不再对秦赫称兄道弟,然而他眼中的赤诚却毫不掩饰,“交给我。”
    秦赫定定的望向顾长缨的面容,安定却危险,他在诱惑自己脱下伪装,露出那个无所畏惧顾世无俦的面目。
    “好。”
    他听见自己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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