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你。
    用丹妮丝的话讲，我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不染污浊。但是梵卓，你知不知道，这张署名米兰达的白纸，已经完全被你的温柔洇染濡透，完全沉溺不可自拔。
    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啊，梵卓。
    胸口的疼如濒死的鱼，跳跃间不断抽搐，无力而哀伤。
    我是它眼角的一滴眼泪，原本是汇聚在你温柔的海洋里，然后被无情的席卷上岸，曝晒在烈日下的沙滩。
    米哈伊尔的条件很诱人——难道你不觉得么，梵卓。杀死我，取出本不属于我的天使之血，让真正的米兰达复生。即便米哈伊尔执意要带米兰达走，我不相信，你会没有能力再一次找到他。
    你爱他如此之深。深到连不知为何而生的我，都不禁眷恋你残留在我手心里的温暖。
    即使我悲哀的知道，你是在透过我的眼睛，看着你触不到的恋人。
    其实死亡，是一条荆棘漫布，却又开满鲜花的路。
    我步履蹉跎。
    梵卓，你看，连娜娜都在哭呢，她也知道我即将逝去吗？凤凰的敏感真是让人惊叹。
    她高高的昂着头，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流苏般的凤羽，狭长的眸子，流彩的火焰光华。双翼翕合间带来小股的旋风，飞纵着，窜动在广袤的空间。
    不是那个扯着我的衣摆用甜甜稚嫩的嗓音软软叫娘娘的娜娜，不是那个身着红色劲装眼神桀骜的少年，她是爱德里安娜，是飞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是我最宝贵的亲爱。
    可是，我的亲爱，你为什么要如此悲伤？仅仅因为我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值得的啊，娜娜。
    你应当为我高兴的啊。周旋于血族和天界，我已经，太累了啊。
    死亡，是历史末年更迭的繁华。
    死亡，是我的盛宴。
    我想慷慨激昂的对自己的一生作个总结，陈词我的功绩，炫耀我曾经的光芒，却忽然发现，我其实一无所有。
    只好在即将死去之前，努力的，回忆你。
    结果，越是想好好回忆你，就越是有痛苦漫天漫地的压上来、压上来——直到我无力呼吸，脑子里乱作一团。
    如果爱，为什么不能深爱？
    如果爱，为什么，给了我，再抢走它，将我推入没有退路的深渊。
    我本不是王子，生来不知苦痛，人人疼爱。
    我生长在最普通的环境，有记忆以来，除了必须在夜晚活动，和周围的人没有不同。
    我有如父如兄的艾伦一路呵护，我有如母如姊的丹妮丝一路疼爱。
    一条荆棘路，他们陪伴我，走了好长好长。
    然后我遇见你，梵卓。像遇见一个绮丽的梦。
    爱丽丝因为一只兔子，得以梦游仙境。我因为你，得以成为一个人的王子。
    可是悲哀的小王子不知道，没有了你，他什么也不是。
    人总是喜欢奢望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米哈伊尔挥动的长剑割破你的长袍。
    大批的妖精披坚带锐，纠结纵横。
    隔着重重的人群，我看到你紧皱的眉头，汗湿的脸。
    我们之间，不过十数米之遥，却又相隔，千万里之远。
    书架倒塌下来，厚重的书本掉落，妖精们四散着跑开。
    我看到你身后高阶的血族，如身陷猴群的猛虎，被一群妖精纠缠到焦头烂额。
    我看到眼睛长袍颜色都像癞蛤蟆的自恋老头被长矛刺中，鲜血瞬间洇透了他的衣衫。妖精们看到了，放肆的大笑着，更加凶猛的攻了上去。
    佳儿紧张的靠拢他，他一手捂着伤口，一边还笑。佳儿的掺加了毒液的黑魔法打在妖精身上，像一滴水渗入沼泽，无声无息。
    妖精们大声讥笑，尖兵利刃将他们围在中间。
    魔法没有用。毒没有用。利爪和獠牙穿不透中世纪妖精坚实的铠甲。
    血族的利器，眨眼间变做儿戏。
    冷兵器。肉搏。
    心惊胆战。
    米哈伊尔忽然飞身跃入半空。他挑着长剑，幽灵体上有银白色的血。他冷声说：“亲王，我奉劝你，你等这一天已经筹策了很久，无论有没有这个冒牌货，我都要把米兰达带走。你想要这个冒牌货，我留给你，米兰达生前受尽你们血族的侮辱，他的遗体，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他呆在这肮脏的地方了！”
    他长剑横于胸前，身周旋起一阵龙卷般的风。高大的书架遥遥晃晃，厚重的书本在风中乱旋。米兰达的遗体慢慢上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的腰。我眼前发黑，只感觉猛烈的风刀子一般打在身上，尚抱紧我，让我的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娜娜在尖叫。我想米兰达的遗体估计要穿过她的火结界。她不可能忍心让他的遗体受到伤害，于是周围温度骤减，她撤掉了结界。
    风里裹挟着尖锐的冰，重重的打在赤裸的皮肤上。我身体抖动，尚收紧胳膊，却压到了我的伤口，引来我一声闷哼。
    风骤停。
    米哈伊尔抱着米兰达的遗体，凌空悬浮。地上全是散落的书本和书架的残片，狼藉不堪。我压制着喉头的阵阵腥甜，听见米哈伊尔喈喈大笑。
    眼前有一片灿烂的火红色。我眯起眼睛，才看清楚那是娜娜。她脸孔向下伏身在那里，晕开了的鲜血从身下涌出，洇透了地毯。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忽然包围了我，我惊慌的开启唇瓣，想要叫她的名字，出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尚伏在我身上，轻轻的哼叫了一声，慢慢的仰面倒在地上。
    我趴在他胸口上。
    那里一片冰冷，没有温度，没有起伏，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痛恨血族。
    淡金色的长发散落在他额前，遮住了那双如天空一般湛蓝的眼眸。他的唇色淡如水痕，暗红色的血液不停涌出。
    肩膀上，还有我看不到的背上，都是细浅狭长的伤口，血珠一点一点渗出来，瞬间洇湿了衣服。
    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花香，栀子花一般恬淡。带着阳光的气味。
    四周阒然。
    我奋力撑起双臂，回首。
    我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慢慢的，力图使每个字都发音清晰：“米哈伊尔，你是我见过的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米哈伊尔扫我一眼，轻蔑的说：“比起你们肮脏的血族，我认为我的行为远比某些人来得光明正大得多。
    他的视线轻轻一转，落在血族族众中唯一站立着的身影上。
    地上漉漉潮湿的圣水汇聚，丝丝的血液漂浮在水面。
    梵卓长身而立，长剑横于身侧。
    “爵士，您这次出手真是充分展示了天界的嘴脸，圣人博爱，神爱众人，然后在人最不防备的时候将爱化作圣水凝结的冰箭——”梵卓眼神一凛，“可是要置我们血族于死地，这点伎俩，还很不够看！”
    妖精大军聚集在米哈伊尔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圆。
    “伤你族众，是因为亲王大人苦苦相逼。我要的只是一具尸体，而且，亲王大人不是已经找到替代品了？看看他现在的情况吧，和当年我亲爱的弟弟有什么不同？你完全可以把他当作当年的米兰达，治好他的重伤，封锁他的记忆，让他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属于你。”米哈伊尔暧昧一笑，“而且他身体里已经没有亲王大人所厌恶的天使之血了，他的记忆在封锁后绝对不会复苏，即便是作为奴隶，他都不会反抗大人——”
    我慢慢低下头。
    梵卓说：“我不会放你走的，爵士。你想离开，就把那瓶血液留下，米兰达的尸体，我可以让你带走。”
    我以为自己幻听了。
    米哈伊尔桀桀怪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底下绝顶可笑的笑话：“真是看不出来，大人对这个小杂种还很上心——只可惜，我不能成全你们了！”
    他的身周蓦然卷起一阵旋风，妖精们嘶吼着，向梵卓迎面冲去。
    不过它们当然打不过他。
    但只要能起到阻碍作用就可以。
    米哈伊尔嗤然一笑，抱着米兰达的遗体慢慢飞了过来。
    飞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如果他不跟我打，一开始就放我走，剩下的时间还能救你一命。不过现在看来，你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小杂种。”
    “承您吉言，爵士。”
    “你很单纯，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单纯的近乎愚蠢。”
    “承蒙夸奖，爵士。”
    我以为他会继续挖苦我，他却忽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微微俯下身子看向我身后：“这个人我见过呢——尚•；柏腾•；梵卓侯爵大人？”
    我抬头看他。
    米哈伊尔皱着眉头，像是在考虑一个相当复杂的数学题。他思考了一阵，竟然缓缓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把米兰达放到地上，伸手向尚的喉咙探去。
    我一惊，无奈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根本就是动弹不得。
    他要掐死尚吗？
    但米哈伊尔只是抓住尚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尚的胳膊软绵绵的搭在身体两侧，他的头一歪，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一头沾了血的淡金色长发挡住了我的视线。
    如果不是小爷不能动，我一定蹦起来连抽米哈伊尔十个锅贴！
    米哈伊尔手一松，美人老大软趴趴的倒在地上。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直觉的将眼睛锁定米哈伊尔，强烈的怒火几乎让我失去理智。我想冲上去撕裂他，狠狠的撕裂他！这个刽子手！
    米哈伊尔却忽然开口说：“与其关心他的死活，你倒不如理会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从牙缝里往外挤出声音：“我宁愿死的是我，你不想你动他！”
    “呵，真让人感动——”米哈伊尔神秘一笑：“你放心，他没事。而且，即便他快死了，而你又真想舍命救他的话，我只能说，你的愿望快要达成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抱着米兰达转身离开。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他的意思，是不是，我马上就会死掉了？
    这样奇诡的境遇虽然我不想经历，但既然已经身在其中，我也想认真的走好我自己的路，至少，我可以弄明白，两个米兰达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至少，我可以弄清楚，梵卓喜欢的米兰达，是此是彼。
    虽然逃脱这一切，无论生死，都足以使我如释重负。
    我半阖着眼睛搜索尚的身影，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长发散乱，脸色苍白，却不知怎么，让人只是看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不会死。
    而我将代替他死去。
    我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些妖精已经死了大半。尸体堆叠，残肢断臂散落的到处都是，血腥味引来一大群的蝙蝠。米哈伊尔的身体透明的像一块薄纱，米兰达毫无生气的尸体在他怀里轻轻摆荡。
    梵卓的脸上斜斜划过一条殷红的血线。圣水幻化的冰箭确实很有威力，把他的衣服划了不少口子，鲜血从细长的伤口里渗出来，短时间内就洇透了紫衫里雪白的内衬。
    大片的血族和妖精都伏尸在地上。圣水很无敌的无差别攻击确实是剽悍啊剽悍。
    梵卓将长剑横与胸前，纤长的手指上沾满鲜血。他的长发垂落下来，几乎盖住了眼睛——但在这一瞬间，他俊美无匹，恍若天神。
    他沉声：“米哈伊尔，我不会让你轻易离开。”
    米哈伊尔不曾回头，半透明的衣衫飘曳：“亲王大人，与其执着于留我下来，不如关心一下你小情人的情况……”
    簌簌的声响传来，梵卓族、冈格罗族、末卡维族、妥芮朵族、勒森魃族、睿魔尔族、棘秘魑族留存下来的高阶血族们都站了起来，几乎每个人都是浑身浴血。
    七长老中唯一的女性，曾被我称作母癞蛤蟆的特奥菲尔•；睿魔尔朗声说道：“亲王大人，请将米哈伊尔爵士的制裁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绝对会让他对血族做个交代的！”
    梵卓不说话。
    受了伤的自恋老头由佳儿小姐搀扶着，轻轻的咳嗽，血丝蜿蜒的流下他的唇角。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慢慢的说：“米哈伊尔爵士，不要太小看血族的力量。现在已经快要天亮了，高阶吸血鬼会受到影响，但是不会死；而你，作为幽灵——”
    所有的血族全部横剑与米哈伊尔相向：“今日势必要你形神俱灭！”
    梵卓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绝美的笑容：“我希望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血族的战士们挥剑向米哈伊尔攻去。
    他自己则慢慢收起长剑，缓步向我走来。
    银色的长靴踏在染血的地毯上。
    一步一步，轻灵而缓慢。我闭上眼，再睁开，看到他温柔的脸。
    我从来不知道他长的这么好看。他的眉眉眼眼，都让我在一瞬间沉溺。
    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我抬头看他。他伸出手托住我的下巴，手指轻轻蹭着我嘴角的鲜血。他的掌心依旧温润，手指确是冰凉。
    我低下头去。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轮廓像起了光晕，看花了我的眼。
    我想对他说，梵卓，你脸上多了一条疤，好像浪客剑心。
    我想对他说，梵卓，你别哭丧着脸好不好，好像要给我遗体告别似的。
    我想对他说，梵卓，我爱你。
    结果他却对我说，小全儿，我爱你。
    我微微的笑。
    疼痛和那一瞬间的感动迅速蔓延开来。我的笑容越来越大，失控一样。
    胸前的衣襟上沾满了血，红色的，金色的，黑色的血。
    我也好想好想告诉他我爱他。可是我的嘴唇翕动，吐出来的仍然是血。
    一个火红的小东西凑过来，我听见他说：“娘娘，娘娘……”
    是我的小亲爱。
    我的，翱翔于九天的凤凰。
    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涌入我的脑袋，记忆犹如泄洪的潮水。
    火红色的，布满污迹的凤凰蛋——
    从蛋里诞生的，光秃秃的小凤凰——
    长大以后顽皮的少年，会变成胖嘟嘟的小姑娘跟我撒娇叫娘娘的小凤凰——
    我闭上眼，嘴角还带着笑。
    米哈伊尔在声嘶力竭的叫喊，这一刻却并不显喧哗。
    梵卓跪在我对面，把我紧紧搂住。
    肋骨还在疼，但我决定忽略它。
    梵卓的头发还是很香。
    嗯，蹭到脸颊上很痒。
    身体腾空了，然后梵卓迅捷的移动。
    有什么东西在原来的地方炸开，震天震地的响。
    我勉强睁开右眼，只看到血红血红的一片。
    我右眼中的血族，涉足血泊，仍然勇往直前。
    我左手里的天堂，怕是早已遗失了吧……
    有风从指尖掠过，轻盈的，一丝一丝，融入到血腥的空气里。
    一直在动，爆炸声，瘴气，毒液，白魔法，圣水结晶，始终围绕在身边，如影随形，像苍蝇一般。
    尖声的凤唳穿透阻隔，红色的身影突出重围，直直逼向那个半透明的身影。
    我的喉咙咯咯作响，胃都痉挛成冰冷的一团。
    脑子里乱成麻，各种各样不属于我的记忆纷至沓来，全是一只小凤凰，光秃秃的肉团一样的，长了纤长五彩的凤羽流光溢彩的，穿着短打红装的桀骜少年模样的，软软的像包子一样的……
    忽然后背贴上一片光滑的冰凉。我动动手腕，恰巧触摸到它：爱德里安娜魔镜，那面与我的小娜娜一样名字的镜子。
    梵卓轻声说：“有点棘手，你等等我好吗，小全儿？”
    我轻轻的哼一声。
    梵卓把垫在我腰后的手收回，在我额头上轻吻一下：“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记得自己笑了没有。
    米哈伊尔生前是位阶极高的天使。背叛天界以后，他不愿堕入地狱，便自毁肉体成为游荡在人界行走的幽灵。
    他拥有无上白魔法，在可以伪装出来的神经质性格的掩饰下，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可以救出他心爱的弟弟。
    他周密计划，潜伏千年，孤注一掷只求成功，失败，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光对暗。属性伤害加成。
    在众血族对他挥剑相向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不可能成功了。
    于是他决定要两败俱伤。最主要的攻击对象，自然是那个正依偎在血族亲王怀里的冒牌货。
    他挥剑斩开那只凤凰喷吐的火焰。焚天凤焰是足以灼伤灵魂的烈焰。
    他已经看到了血族亲王离开了那个男孩子，他靠着镜子，低着头，银色短发遮住了眼睛。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脆弱的灵魂已经受到了不可挽回的打击破坏，但是——
    还不够！还不够！
    米哈伊尔红了眼睛一般。他的内心在嘶嚎：让他痛苦的死去，让他痛苦的死去！
    那些大批涌来的血族们，那只在半空盘旋的凤凰，那挥舞着长剑攻击过来的血族亲王——
    他终于不再犹豫。
    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怀抱中米兰达的遗体，仍然保持着生前的美貌，虽然毫无生气。
    米哈伊尔纵身，拿着长剑的手拉开举高，狠狠一掷，那把幻化出来的半透明的长剑，突破重围，从众人的头顶越过，直取那个依靠在镜子边的羸弱少年——
    梵卓愣住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四周一下阒然无声。
    笔直的剑裹挟着尖啸的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去。
    一声凤鸣。
    一声惊天动地的“不！”
    茕茕泣血。
    ——————————————————《左手天堂，右眼血族》第一部·右眼血族·完
    LeftHandHeavenRightEyeBloodLeftHandHeavenRightEyeBloodLeftHandHeavenRightEyeBlood
    看到这里还在潜水看霸王文不给票票不加收藏不留言的小千诅咒你明天脸上长小豆豆~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