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二十八章
    日本棋院
    “藤原佐为太强了……”
    “在序盘的时候走势就已经被控制了……”
    “真不知道普通的低段中还有什么人可以和他撑到官子的……”
    “根本不需要比赛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嘛……”
    “前天是进藤四段，今天又遇上藤原佐为，真是太惨了。”
    “听说进藤是那个藤原的弟子啊……”
    “听说连塔矢亮都叫藤原作‘老师’啊……”
    从进入棋院起就听到棋士们的低语，桑原本因坊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悟的微笑。
    天野主编急急地迎上他：“桑原老师！”
    “我是来看塔矢行洋和藤原佐为对局的。”又微笑了一下。似乎那日进藤光当面宣战后，桑原就笑得多了起来，而且笑容也温和了许多。“两大名家的对局，虽然名义上只是普通的手合，但棋院一定作了特殊的安排吧？”
    天野急忙回答道：“正是这件事让棋院非常为难。普通的手合，怎么也不可能使用幽玄棋室，但已经有许多位老师致意过棋院希望为藤原佐为破例……”
    “天野君，请称呼藤原为老师。”桑原慢声慢气地说道，“我是倚老卖老叫他一声名字，但也只有在这个上面可以充一下前辈。但你们可是要记住，网络上战无不胜的SAI，是所有人心中的棋神，半点的不敬都会招来麻烦。”
    突然想起那日东季绘的目光神情，天野顿时一凛，“谢谢桑原老师指点。”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说一声吧。”负着手，桑原缓缓向电梯走去，“只怕，先例一开，便成定式啊！”
    ※
    “下午好。”踏进对局休息室的那一刹那，佐为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气势。
    塔矢行洋转头向他微笑。“下午好，藤原君。”
    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最近身体还好吗？”
    “非常好。”塔矢行洋笑得从容自若，“小亮搬到你那里住，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塔矢亮是个非常有天分的棋士。和他对局，给我许多的启发。”温文地笑着，“在生活上，他也是个相当严谨的人，比起光来，真不知要好多少了。”
    “进藤君前几天也升了四段了吧？”
    “是啊。光为了这个兴奋了半天，结果睡过头，第二天的手合差一点迟到。”带着微笑的话语中，有着一丝不自觉的宠溺。
    “升段，也就意味着有更多与高手对局的机会，兴奋是自然的。”黑眸平静地看着银发少年，塔矢行洋认真地说道。
    佐为只是微微一笑：“我想，光兴奋只是因为离塔矢亮又近了一步，如此而已。”
    “这两个孩子的追逐，倒是非常有趣。”想到几年前的事情，塔矢行洋也是面带微笑。“也许，他们，也正如你我一般吧。”
    看着对局休息室的挂钟，佐为微笑了：“时间……差不多了。”
    ※
    幽玄棋室。
    棋局已终。
    棋室里的人也好，观棋室里的人也好，通过屏幕看着对局棋盘的人也好，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目半。
    塔矢行洋整整输了五目半。
    “你……为什么全用秀策的棋风？”终于，轻轻地问出口，却如巨石砰然落入人心。
    眉眼间闪过一丝恍惚，淡淡地一笑，仿佛和风吹落一夜樱雨。伸手挽住自己银色的长发，藤原佐为几乎是用梦幻一般的口气回答：“因为光……”
    光，指的自然是进藤光，历史上最年轻的天元，刚刚满十七岁的四段棋士。
    “佐为！”塔矢行洋忘记了这场对局已经被完全地实况转播，这位曾经被誉为“最接近神之一手”的棋坛第一人，第一次在众人眼前失态了。
    “光让我记起来，其实虎次郎的棋，下得真是非常漂亮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对方紧绷的面容，佐为只是流露出近乎怀念的微笑，“本因坊秀策的棋，其实并不见得比虎次郎高明多少，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藤原佐为，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证明，古老的棋风依然有其存在价值。所有的人都认为，SAI与秀策的棋风很接近，对于进藤光，人们也总是这么想。所以，用现代定石克制住没有让子的秀策，这样的棋就没有太多的悬念。”微微的风中，长袖款款轻拂，他仍是淡淡地说道，“但是，如果人们认为秀策仅此而已，那就大错特错了。古老围棋的变化，十九路棋盘的奥义，秀策一生都没有放弃追求；只是神给他在那个世界的时间太少，所以没有来得及展示完全而已。”从遥远的思念中扯回心绪，佐为轻轻站起身，“光会懂我的意思的，那就足够了。”
    塔矢行洋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
    记者的镁光灯，已经照亮了棋院的每一个角落。
    深夜，变成了白昼。
    对塔矢行洋的对局，除了棋局结束时的那一番话，没有更多的语言，更不做任何的解释；便似帝王的骄傲不容任何人侵犯，人们只能远远围着、仰视着，却不敢有一丝怀疑、一丝不敬。棋士们不愿离去，记者们不愿离去，所有人都不愿离去；所以，棋院里灯火通明。
    站在大厅休息室的藤原佐为，仿佛谪落凡尘的仙子。
    一身淡紫色的和服，衬得一头银色的长发益发闪亮耀眼；紫色的眸子罩上了一层水雾，朦胧之间流转出不经意的魅惑；浅浅淡淡的笑容，三分柔，三分傲，三分不可捉摸，任何人见了一眼便再也转不开视线……
    东季绘头痛地看着似乎着了魔一般的佐为。接到水谷哲也的电话急急赶来的他，同样对眼前这个轻颦浅笑惊才绝艳的藤原佐为没有半点办法。
    而随后赶来的源，则是深深无力地垂下了头。
    ※
    为什么，一向温和的佐为要给父亲如此打击？
    塔矢亮捂住自己心口，不忍去看父亲血色全失的苍白面容。
    看向棋盘，心，不能不震惊。
    古老的棋风，却在他的手中挥洒自如；于不知不觉中掌控局势，于水涵空澈时风雷涌动，于轻描淡写处奇变陡生——那是对秀策绝佳观察力的充分诠释，亦是对藤原佐为非凡才华的强有力注脚。
    连续三个夜晚与进藤和他一起讨论秀策的十九番御城战，塔矢亮心中早已明白了父亲失利的根源。
    其实，引导着塔矢行洋一步步走进绝境的，正是所有人对秀策的成见、对SAI的成见，亦是对进藤光、对藤原佐为的成见。
    记得那个金色刘海的少年曾经对自己大声地喊过：“如果你一直追逐着我的幻影，迟早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是的，秀策是藤原佐为的幻影，却不是一般的相近。
    人们总以为，超越前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常常忘记了，前人之所以为前人，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有着太多可以深发的东西。人们总是以为，现在比过去好，一切都逃不过进化论；但是，人类都已经登上了月球，雨伞的形状却仍是千年不变。
    藤原佐为，本因坊秀策……
    ※
    从名古屋结束对局便直奔棋院的进藤光直接拉过了藤原佐为的手：“佐为，回家去！”
    “佐为，没有人可以忘记虎次郎！”
    “佐为，我们是在一起的！”
    大梦初醒的佐为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渐渐闪出泪光。
    谢谢你把我从梦境里带回来，光。
    我不知道，两天一夜的不见，会让我这么心慌。
    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因为你的离开。
    回来之后，第一个没有你在身边欢笑的夜晚，我无法入睡。
    深夜里，我想起了你，也想起了虎次郎。
    那么多人看着的虎次郎，其实是我。但是，真正重要的比赛，却总是由虎次郎亲自对战。他的天才，他的坚定，他对围棋的爱与执着，因为我强烈的存在，掩盖了他的真实——就像光一样的才华。
    如果不是超一流的棋士，他怎么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挚友？
    而你，光，如果不是因为你对围棋真正的热爱，我们的生命，怎么会融为一体？
    几日的手合，我已经厌倦了，众人近乎盲目的吹捧、盲目的比附。
    你就是你，进藤光的围棋，就是进藤光的围棋。
    而百年前的虎次郎，却因为秀策这个名字而几乎被人们遗忘。
    这一刻，我心中只留下恨：恨我的自私，也恨你们的善良。
    你曾经哭喊着，如果我回来，你愿意把所有的对局都让给我。你为了我而努力下棋，你为了代替我而忍受着无尽痛苦与煎熬……为什么甚至连你，光，都甘愿做我夺目光芒下的永远默默的影？
    我想问你；而你，却远在名古屋。
    我知道，你可以、你会用你的围棋告诉所有人，进藤光就是进藤光。
    而我，想用我的围棋告诉人们，虎次郎是虎次郎。
    可是我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所以，谢谢你在我堕入迷途的时候，把我拉了出来。
    真的谢谢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