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尘，常相伴
    “浮世轮”——生死轮回，红尘浮世。御紫炎凝眉，眼底的颜色晦暗不明。他前世离家后居住的私宅便被他唤作“浮世园”。两者名字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么？不，父皇就算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知晓他前世之事吧？不过——轮回、浮世，父皇或许是想要暗示他什么？
    “炎儿可知，我御寰之名便源于这玉环？”御天行的话成功将御紫炎有些纷乱的思绪拉回。
    “御寰”、“玉环”，又是一个巧合么？
    见那小人儿终于抬起头来、紫色瞳眸中满满的全是他的身影，御天行这才满意的弯起唇角。手臂自御紫炎背后绕至身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环上的白狐浮雕，缓缓说道，“相传我御寰建国之前，曾有一位先祖经历过一段逆天情缘，这玉环，便是当时那两人的定情信物。
    只可惜，因他与情人的恋情过于惊世骇俗、违背伦常，当时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甚至讨伐，最后两人双双殒命，而这浮世轮便成了我御氏一族代代相传之物。据说此物蕴藏着神秘力量，能让有情人即便重入轮回，依然保有前世记忆，以便来生再相见。”
    说到此，御天行放开手中的玉环，转而轻轻挑起御紫炎的下巴，试探问道，“炎儿觉得，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呢？”
    惊世骇俗！违背伦常！重入轮回！前世记忆！
    敏感的捕捉到御天行话中的几个关键词，前世种种不期然的袭上心头，御紫炎小小的身子不可自抑的颤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注意到御紫炎的表情变化，御天行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听懂了他的话，也必是有着前世记忆。为了进一步确认，御天行以一种近乎哄劝的口吻问道，“炎儿生来早慧，因此父皇就一直在猜想，或许你正是受了这浮世轮的影响，带着前世记忆转世重生，也未可知，嗯？”
    迎面撞见那双鎏金黑眸中简单直接的好奇与期待，御紫炎的心情复杂难辨。
    低沉的嗓音，尾韵轻扬，不住地在御紫炎耳畔回响，不轻不重地震动着他薄薄的耳膜，仿佛也连带着，敲打着御紫炎的心。
    一年来御天行待他的好，他绝非无知无觉，也因此令他慢慢放下了高高筑起的心防，渐渐交托了信任。但前世种种总归是他心底始终无法解开的死结，每每想起便禁不住心中隐隐作痛。即便向他问起的是对他千般好、万般关照的父皇……也无法抚平他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苦楚。
    被迫对上御天行一双凤目的紫色眸子里浮动着隐隐水光。心底有些埋怨这个男人的坚持与固执。
    难道这个男人就没有半点不愿被人触及的秘密么？这男人可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问询、试探，那感触，好似他是一个拼命躲在自己壳子里的泥螺，只想在一片苍茫的滩涂上安安静静地了此一生，却偏就有人执拗地想要将他从壳子里囫囵个儿地拖出来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全然不理会他可能会因此脱水而亡，更不曾念及此举可能将他的肠子肚子都一并拖出来。
    看出御紫炎脸上黯然之色，御天行眸光一沉，这人儿又想起了什么，竟露出如此……受伤的神情？这人儿心里深处藏着的又到底是怎样的心事，令他如此不愿揭起？御天行心头猛地一震，眼前蒙着雾气的紫眸与梦中那个瞬间重合到了一处，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确认的话几乎是冲口而出：“是你吗？”
    被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怔，御紫炎眸中本能地划过一抹疑惑，方才充斥心田的苦涩之意倒是被冲散了几分，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再次令他绷紧了心弦。
    “告诉我，前世之事，你都记得些什么？”冷润的音色，并不似平日那般疏冷，甚至隐约透露出一丝急切之意。只可惜向来心思细密的御紫炎此刻却因心绪不宁而看漏了这点微妙变化。
    御紫炎心里不住地打鼓，反复问着自己，父皇这话——却是何意？难道他当真看破了自己的秘密？那他是否会把自己当成一个不祥之人、抑或妖孽魔物？
    越想，御紫炎的心便越发不安，明明是酷暑难耐的盛夏，他却觉得全身血液快要冻结成冰。
    看着眼前人突然脸色煞白，御天行的心又是一阵钝痛。怎么他的问题令这人如此害怕么？本以为自己早便看惯了对自己如此畏惧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竟如此不愿看到眼前人儿也对自己抱有同样的感觉。御天行眸光闪了几闪，真相唾手可得的切盼心情，终是抵不过眼前人不防备流露出的这脆弱模样，遂轻叹一声，道“炎儿莫要如此，若你还是不愿说，父皇也不会逼迫。只是若炎儿何时想清楚了，记得与父皇说一声。”
    御紫炎闻言一时反应不及，只呆愣愣看着眼前男人。怎么……就如此放过了他么？
    看到御紫炎露出如此呆愣模样，御天行眉梢眼角显出几分笑意，“怎么？炎儿是准备好现在便说了么？”
    果不其然，换来的又是这小人儿脸色一僵。
    “看来还是没准备好啊。”御天行故意轻叹一口气，悠悠说道。听出御天行话中失望之意，令御紫炎紫眸中又掠过一抹慌乱与愧疚。他并非冷心冷情之人，相反，前世正是因为极看重这些，却偏生历尽人情冷暖，才徒惹满心伤痕。意识到自己又想起前世种种，御紫炎抿了抿唇，强压下心头泛起的颤栗寒意，硬将自己的思绪拉回。
    御天行饶有兴致地看着怀中的人儿因着自己的话而不断变脸，虽是有些心疼，但也有着难以言表的激动。仔细想想，虽然平日里这人儿偶尔不经意间确是会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情绪，但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泄露得如此明白。本以为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原来却是如此简单易懂。
    愈发觉得小人儿可爱，御天行再自然不过的伸手捏了捏御紫炎小巧的鼻尖，轻笑出声。
    冷不丁被捏了一下鼻子，耳畔又传来不太熟悉的笑声，御紫炎愣愣看着眼前不住震动的胸膛，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竟是在拿他打趣么？
    意识到这一点，方才的种种痛苦纠结顿时化为乌有，此刻的御紫炎只觉牙根痒痒，恨不能在面前这个正笑得志得意满的男人身上咬上一口。可无论再怎么生就一副稚嫩孩童的模样，他也实在做不出那般幼稚举动。于是酝酿半天，御紫炎终归也只能忍气吞声，暗自磨牙。
    看御紫炎白皙的小脸因为气恼而涨得通红，御天行及时收了笑声，手指慢慢摩挲着御紫炎的下巴，缓声道：“好了，炎儿早些睡吧，明日一早还有抓周仪式。”
    虽仍有些气不过，但御紫炎也知道自己到底无法做什么来报复眼前这个男人。何况这个话题能就此揭过，他可是求之不得。再加上今日本就为了生辰宴的事情一番奔波劳碌，不消多久，御紫炎便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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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御紫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身在凌烟宫，且身上已经穿戴整齐，他的心中不免有些讶异。虽然寻常的一岁孩童大多嗜睡，但他素来浅眠，怎可能有人给他束发更衣，他都没有半点知觉？再加上他不容旁人近身的体质，想来便只有一种可能——父皇大概使了什么手段令他沉睡，先将他的一切都安排妥贴后方才去上朝。
    将他送回凌烟宫，应也是为了方便他稍后大大方方的前去参加抓周礼。想通了前后因果，御紫炎心思稍定，简单洗漱、用过早膳后，便由玳嬷嬷抱了，跟随晏灵前往寰英殿。
    行至寰英殿不远处，御紫炎便注意到另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偕同一位乳母打扮的妇人候在殿外。乳母的怀中抱着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童。御紫炎立时了然，这怕就是和他几乎同一时辰出生的四皇子御雪寒、以及他的母亲芸妃娘娘了。
    没等御紫炎有机会仔细打量一下这母子二人，便闻殿内宣召，“宣芸妃、灵妃、三皇子、四皇子觐见——”。
    听到这个宣召的顺序，御紫炎眉梢轻挑——看来这位芸妃娘娘在宫中的地位要高于自己的母亲。若非芸妃更得父皇喜爱，便是在四皇子之前还育有其他子女。不过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所关心的。
    凤方芸此时倒是没有过多心思关注御紫炎。当初她的二皇儿御涟轩抓周时没有发挥好，拿的尽是些吃食、珠宝等俗物，害她被宇文莲华那个女人嘲弄了许久。此番她的四皇儿御雪寒可是经过她精心调教、刻意训练了数月，怎么也要扳回这一城！
    御紫炎不知道凤方芸此刻心中所想，不过看她脸上那势在必得的神情，也略约猜到了几分。再看坐在他身旁的御雪寒，伸手就抓了毛笔和宝剑，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凤方芸看到自己的皇儿如她所愿表现极佳，分立两侧的文武大臣也纷纷低声称赞，唇边刚刚勾起一道完美弧线，谁知下一刻，御雪寒的动作就让凤方芸面上的笑容僵住。
    ……看着御雪寒突然抓过手边的点心直接塞入嘴中，还发出清晰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将一旁的胭脂抹在脸上，原本挑着大拇指啧啧称赞的大臣们也纷纷露出尴尬神色。而本没有什么反应的大臣中，则有一些露出嘲讽笑意。
    御紫炎将一切尽收眼底，面色清淡，朝堂上的利益纷争与后宫中的勾心斗角素来脱不清干系，只一个小小的抓周礼，已将群臣划分几派，个中的利益联合、矛盾纠葛，放在有心者眼里一目了然。只不过御紫炎对这些毫无兴趣，因此视线未做过多停留，快速扫过地上摆放的各式物件儿后，目光很快便落在距离自己身侧不远处的药谱与琴谱，一瞬间他的思绪又陷入回忆中。
    不过，周围投射过来的暗含各种意义的视线让御紫炎很快从回忆中醒转。目光环视殿内一周，御紫炎心中冷笑——看够了御雪寒，现在又来琢磨他了么？御紫炎突然觉得，比起那些或打量、或品评、或算计的复杂目光，平日里父皇对他的好奇观察反倒没那么令人反感了。
    随着这一念头浮现，御紫炎的视线下意识飘向上方，不料竟迎上那人略带歉意与鼓励的目光。心中微动，唇边原本扬起的自嘲笑意缓缓散去，腹中原本难耐的翻腾之意似也平复了不少。
    那样一个睥睨一切的男人，竟以目光向他传达着歉意？不知为何，蒙在心头的一层浓雾似是透入一缕阳光。唇线再次扬起，只是这一回却是透着几分快意的弧度。昨夜之事其实已然证明，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早便察觉了他的不同，只是一直配合着他的表演，偶尔得了机会试探一番，却不曾再勉强过他。正是父皇的一味纵容，令他一直天真的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御紫炎唇边扯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再世为人，成人的灵魂住在婴孩的躯壳中时日久了，当真是连心智也跟着退步了么？又或许是被那男人保护得太好，才会慢慢消磨了戒心？
    也罢，你对我真心相待，我又怎能令你此刻为难？
    御紫炎心下打定了主意，准备从善如流地选上几个物件儿，也好尽早结束眼下这种被众人围观的处境。他一面掩饰着自己不同，一面状似无意地就近依次抓了一方丝帕、一卷药经、一册琴谱、还有一只——拨浪鼓。
    末了，御紫炎还抓着自己“最后发现”的拨浪鼓，笑呵呵的摇晃了起来，原本肃静的大殿之上发出“卜咚卜咚”的清脆声音，非但不让人觉得突兀，反令众人情不自禁感染了几分童趣，唇角纷纷扬起。
    看到御紫炎中庸的表现，文武百官纷纷撤去审视目光。凤方芸原本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庞也恢复了高贵华美——哼，虽然她的四皇儿有些失态，但这三皇子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惊才绝艳。况且医术和乐理不过都是些消遣，又怎及得上她的皇儿习文练武来得有前途？
    御天行对凤方芸心中的盘算没有半点兴趣，全副注意力毫无意外的集中在御紫炎身上，自是没有错过那小人儿脸上一连串的表情变化，黑眸深处跳跃着金光，素来在大殿上面无表情、辨不出喜怒的帝王，唇角微扬。
    “两个皇儿天资聪颖，朕甚感欣慰。自今日起，三皇儿学医道、习乐理；四皇儿学书法、习武功。还望两位爱妃用心教导、助两个皇儿早日成才。”
    “臣妾领旨谢恩/臣妾谨遵圣谕。”凤方芸与晏灵闻言齐齐福身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齐声叩拜。
    退朝后，御天行则前去御书房议政，御紫炎则被灵妃和乳母直接送回御华殿。待二人将他安顿妥帖离开后，御紫炎迈开小小的步子缓缓踱至门边。看到院中绣球花开得正好，一时间他似是百感交集，又似脑中一片空白。
    “……”呆呆站立了半晌，御紫炎才重新凝聚起心神，有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那是夜禹桥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入目道路两旁的蓝花楹，头顶脚下连成一片莹兰的绚烂美得令人心醉，竟至刺痛了他的双眼。
    直到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自己当时心脏抽疼的原因是什么——还记得那时女儿指着一本杂志上的彩页，一脸惋惜的告诉他——蓝花楹的花语，正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带着几分迷茫的目光悠悠侧转，美景依旧，身旁却再没有那个微微含笑的女子，那个与他一同看尽乱世红尘的、前世的妻。
    御天行自御书房返回御华殿，踏入院中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逆着光线倚在门框边侧目的人儿，小小的身影看起来似是下一刻便要消失一般，缥缈、孤寂。御天行心中蓦的一痛，身体先于思考，几步上前将那人儿揽入怀中。
    原本飘远的思绪被面前之人的动作硬是拉了回来。御紫炎下意识地抬眸，正撞入一双带着怜惜的鎏金黑眸。
    “炎儿不需感到孤单。无论发生何事，父皇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疼你爱你。”低沉的一句话，如同一颗石子一般，毫无预兆的打破御紫炎死寂一般平静无波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