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梦中、曾许诺
    自从御天行将御紫炎带回御华殿后，事无巨细皆不曾假手他人，还命人搜罗各式乳汁，令御紫炎依次试饮，意料之中，自又是一番折磨。
    看着御紫炎因呕吐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稚嫩脸颊，以及铜盆中混杂着绿白相间颜色的呕吐之物，御天行一向表情欠奉的俊脸上也蒙上一丝阴郁。
    “还是不行么？”话语间透出了一丝质询的意味，却是对着垂手而立的殷霜。
    “启禀陛下，目前发现三殿下唯对鹿乳的反应好些，饮下后只略感不适，倒是不会呕的。”
    至于饮下不适，也不过是殷霜仔细观察御紫炎表情细微变化后得出的结论。安静躺在龙床上的那位小殿下即便是无法抑制胸中作呕之意，被折磨得气若悬丝之际，脸上也总是一片淡然，更遑论哭闹挣扎了。如此的温顺，实在不像这般稚龄的婴孩该有的模样。若非偶尔还能听到三殿下痛苦至极、轻吟出声，殷霜都要忍不住怀疑陛下这位三殿下生有残疾了。
    “如今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尝试寻找更加适合之物，二则是以鹿乳为根本，在调制方法上加以改良。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殷霜打住话头，静候御天行决断。
    御天行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看向静默无声的人儿。
    几日来与这人儿朝夕相处，御天行自是清楚，为能找出御紫炎能够下咽的食物，殷霜尝试了多少回。期间御紫炎虽呕了无数次，弱小的身子也受尽折腾，却没有一丝抗拒，更不曾哭闹一次半回。有时呕得狠了，御紫炎涨紫了一张小脸儿，几乎不能呼吸。非得殷霜施针护住小人儿的心脉方才保住小命。
    “不必再试新的。”连日来眼前人儿承受的苦难历历在目，御天行不需犹豫多久便已做出选择，可“倒是不会呕的”这一结果显然并不能令他十分满意，遂复又吩咐道，“但鹿乳既会引起不适，你仍需多下功夫，直到皇儿十足能够接受、顺利进食为止。”
    殷霜神医圣手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得了御天行示意也不多分辩、自领命而去。
    将小人儿自床上捞起抱入怀中，御天行凝视着怀中人苍白无血色的小脸，心下倒是有些佩服对方的坚毅与隐忍，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轻柔了几分：“再坚持几日，霜定会配出炎儿合口之物。”
    ……
    听着耳畔传来的低沉话语，御紫炎心底莫名泛起一丝复杂情绪，喉间划过一抹酸涩之意——即便难受，但有一人能如此近在咫尺、日夜不分地伴在自己身旁，病痛似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或许这便是前世不曾有机会享受过的父爱吧？御紫炎如是想着，小小的身躯不自觉地朝那冷香的怀抱略靠了靠。原本不喜他人接近的御紫炎，不知从何时起放任了这双手臂、这个胸膛的无限靠近。御天行的手只略迟疑了一瞬，便将那脆弱的人儿更紧地收入怀中。
    感受到托起自己全副重量的双臂略微加了几分力道，御紫炎的情绪起伏愈发明显。扪心自问，是有多久不曾如此毫无顾忌地任自己在人前示弱了呢？是因为这男人周身的气场太过强大了么？令他觉得即便示弱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又或许，是因为这男人虽气场强大却没有对他透露出一丝图谋加害之意，所以，他才觉得即便示弱也没什么妨碍……
    曾几何时，他是如此期盼着可以这般心无旁骛地放任自己靠近？又是从何时起，他再不敢心安理得地容许他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盈着紫芒的睫羽快速颤动了一阵，终是执拗地压下想要睁眼的冲动。抿着唇任眼角鼻尖的酸意缓缓散去。
    这份血缘亲情是否能让他无所顾忌的接受，而不必担心任何谎言、背叛、逃避、以及……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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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又反复试验了五日终被殷霜试出，将鹿乳混以米汁、豆汁，以文火蒸凝捣炼而成，再加入清晨露水调制的桂花蜜，如此调配出的淡炼乳方能令御紫炎顺利服下、无丝毫不适之感。
    终于得以正常饮食，御紫炎也总算摆脱了性命之虞。一夜好眠之后，御紫炎迎来转世重生后第一个精神饱满的清晨，下一刻便已发现，自己果然身处在那个熟悉的冷香怀抱中，周身感受的，是不同于母亲与玳嬷嬷的温度、以及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宽阔手掌和胸膛。
    初生婴孩的视力有限，令御紫炎无法证实内心的猜想，但他根本无需睁眼确认便可以肯定，抱着他的人正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御寰国的年轻帝王。
    正抱着他的御天行自是不会放过掌下瞬息间的变化，凤眸眯起，疏冷嗓音悠然响起：“醒了？”
    莫名地，御紫炎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道疏冷的嗓音几日来对他而言也算“耳熟能详”了，可与他这位父皇，却仍可算“素未谋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尚且语气疏冷至此，对他人不知更会漠然到何种地步？又或者对这个男人而言，血脉、后代大概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吧？御紫炎不禁在脑中描画着，冷清到如此极致的一个人会生就怎样一副容颜呢？
    可……连日来这男人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让他有些不确定，抑或希冀——若真是冷清到此，又如何会对他用心至厮？正疑惑间，御紫炎突然听得耳畔响起简短的一句话，“睁眼，朕有话要问你。”
    冷然的声音，不容违逆的命令，将御紫炎刚刚腾起的一丝希望打破，而命令的内容却令他险些气笑了。方才脑中初具雏形的冷峻容颜顷刻间化为一地碎片，御紫炎忍不住腹诽——听听这个男人说出的话，这是已经有了三个孩儿的父亲该说的话么？
    若说当日他们初见时被对方要求睁眼，只能算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缺少寻常百姓都有的常识。那现在要他这个出生仅十日的婴孩开口回话……他的父皇，是在说笑么？还是这一世的人们都天赋异禀，如同说书先生口中的哪吒三太子一般，自打娘胎中一出来便能说会唱了？
    心中自动否定了这一可能，玳嬷嬷当日的回答已经说明事实绝非如此。想到这里，御紫炎禁不住心里打了个突，脑中莫名冒出个念头
    伴随着体力的恢复，敏锐的洞察力和清晰的思路也同样回笼，父皇再三要求他睁眼、如今还要问话……御紫炎心底隐约泛起一阵不安。莫不是这个男人已然发现了他的不同之处？
    思及此御紫炎不禁心弦紧绷，理智上却又强迫自己的身子放松下来。即便父皇对他有所怀疑，却到底没有真凭实据，他断不能自掘坟墓，被父皇坐实了猜测。
    心念电转间，御紫炎已打定主意紧闭双眼，对君命恍若未闻。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近距离承受着那股无形的威压又是另一番滋味。帝王的威严，即便没有睁眼去看，已令他难以抑制浑身战栗的冲动。
    怀中人的动作怎会逃过御天行的双眼？察觉到这婴孩已醒，却没有听他的话睁开双眼，深邃的黑眸变得愈发深沉。
    “陛下。”出声之人是李祁。在御天行明显不悦的时候还敢进言的，怕普天下也没有几个了。而李祁恰是其中之一。
    “——”凤眸微抬，冷冷落在李祁身上，一言不发。
    “陛下，恕臣直言，三殿下出生时日尚短，即便此时睁开眼，怕也是什么都看不清。距离开口能言，更是少说得等上一年。”
    听到李祁的话，俊逸的剑眉顿时拧出几道深痕，但思索片刻，终是冷声道：“告诉灵，皇儿继续留住御华殿。生活起居所需，自由她去安排。”
    御天行的话令御紫炎忍不住想要皱眉。但他仍自拼命隐忍，不肯给出丝毫反应。原本因着对方前几日悉心照拂而略微放下的心防，此刻瞬间筑起一道高立的心墙——果然，这男人的善意厚待背后是另有目的的——即便他并不清楚这目的到底为何。暗叹一声，御紫炎的心头不可抑制地划过一抹黯然。
    深吸一口气，御紫炎压下心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既是早便清楚现实，便无需感到任何不平或是怨愤。他早该懂得的，不求任何回报的温情柔意，那是连寻常人都难以企及的，更何况是皇家？
    李祁自然不知御紫炎心中计较，对于御天行的决定，他虽略感疑惑但也不会饶舌多问，只应了一声“遵旨”，便领命而去。
    ……
    于是，御华殿内，再次独留下一大一小两人了。
    御天行低头凝视怀中的人，他自然知道后者明明清醒着，只不知此刻的沉默当真因为婴孩的无能为力，抑或故意为之。
    眉梢轻挑，御天行将柔软的小人儿放在榻上，视线却从未离开片刻。
    御紫炎虽然双目无法视物、更不想此刻张开眼打量这个说不上熟悉也算不得陌生的宫殿和那个同样说不上熟悉也算不得陌生的男人，但敏/感的神经还是轻易感知到，身上一直有一道打量的视线流连。
    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并不好。无论是前世、抑或今生，他从未想过被人瞩目，却似乎常常会事与愿违。如此想着，御紫炎只觉一阵无力。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吧。无论父皇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多久、也无论父皇此举真正目的为何，都不是他能够左右抑或改变的。那么，且让他尽力扮演一个无知懵懂的婴孩罢。最好能尽早让他的父皇认定他蠢笨至极，那么无论是什么谋划、打算，也只能放弃、放他自由了罢？
    得出结论，御紫炎也不再纠结于目前的处境，体力不支的他再次陷入沉睡。
    ……
    见榻上的人儿清浅的呼吸渐变平缓，稚嫩的小脸也完全放松了下来，御天行慢慢收回审视目光。
    修长的手指无声探出，轻轻揉捻着小人儿头顶细细软软的紫色毛发，柔软的触感似是顺着指尖飘散开来，连带着那缺少温度的黑眸中仿佛也晕开了点点柔意。
    紫色，这孩儿刚一降生时，攫住他视线的便是这一抹紫。而个中原因却只有御天行一人清楚。
    回想起多年来反复梦见的情景，御天行不禁皱眉抚上心口。
    那人摇摇欲坠却依然固执地坚持傲然站立云端的身影，平日里说出的话堪比刀子锋利的口中汹涌而出的殷红血液，两片薄唇苍白干裂却仍勾着一道狂妄的弧线，一双平日里总带着七分戏谑、两分轻佻、与一分试探的紫眸中只剩下一片决然笑意……那个看不十分真切却又好像深入骨髓的鲜明模样，令御天行每每想起时心底深处总是不可自抑地泛起丝丝痛楚。
    虽只是一段残梦，但不停重演了二十余年，御天行怎么也不会只当那是单纯梦的残片。
    在元虚大陆上如今虽已绝迹，但万年前曾是修仙盛行的地方。他御寰皇族便是当年修仙大派之一——大央派的后裔。身为御寰帝王，自是知晓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修仙者历劫重生，仙、妖、魔，天界、地府，这些在旁人看来只能算是传说的存在，在秘辛中却有明确记载。虽历经千万年传承，记载多有残缺，仍足以令御天行的眼界远超常人。梦中所见残片，想必便是前世记忆。那么这个婴孩……是否便是梦中那个“人”呢？
    不能睁眼，不能开口，他便不能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梦中那人，若不能确定，便不能兑现承诺，那个自己在梦中注视着那双紫眸，一字一顿许下的诺言——“幻瑛，来世换我，去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