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初期，一切都充满了希望，这一天，程老二照旧在街上闲逛，从前面一家小店里传出邓丽君甜的掉进蜜罐里的《甜蜜蜜》，程老二知道那家店，是个改衣铺子，平时有个大妈在里面改衣服。
    程老二听着歌声放慢了脚步，这是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店，店上挂着牌子——芳芳改衣，放眼往里望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身穿鹅黄色碎花连衣裙，白皮鞋一尘不染，一条马尾扎的干干净净，这会正坐在缝纫机前认真的改一条裤腿。
    程老二没见过她，又四下寻找录音机的身影，果然，窗户旁边有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放了很多七七八八的碎布料，在桌子的左上角，落着简装版的《水浒传》和《西游记》，书上放着一个录音机，那时候的谁家有台录音机，那跟现在谁家有辆保时捷小跑差不多，《甜蜜蜜》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碎花连衣裙仿佛感觉有人走近，抬头看了一眼，忙收了手里的活站了起来，这条街上的人都认得程老二，她也认识。
    “你要改衣服吗？”碎花裙问。
    “不改，就听听歌，你也喜欢邓丽君？”程老二指了指录音机。
    “嗯，喜欢，这是我爸送给我的，你要喜欢听，没事就过来听听。”碎花裙羞涩的笑了笑，街上的人都知道程老二是正义的化身，碎花裙知道他不是坏人。
    “你叫芳芳？”
    碎花裙笑着摇头，“我妈名字里有个芳字，我叫林阳，我妈这两天去照顾我外婆了，我在铺子里看着。”
    程老二点点头，走了。
    从那天后程老二就经常路过芳芳改衣，站在门口的不远处，听上一首邓丽君。
    一直到那年腊月，天黑得早，各家小店关门关窗，程老二和几个兄弟喝完小酒，醉醺醺的准备回家睡觉，路过芳芳改衣，看了一眼天色，一弯新月高高挂起，估计快九点了。
    他想着今天应该是听不到邓丽君了，刚准备走，就看见对面来了三个小流氓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人，程老二认识，是这条街上有名的三只手，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天色太黑，那三人估计没看见程老二。
    程老二靠在门上醒酒，听见三只手的声音，“姑，你就给我十块，不是赌钱输的，我真有急用。”
    “小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不能让你爸妈省点心吗？”
    “姑，这真是最后一次，保证没下次了。阳阳，给我拿瓶饮料，渴死了。”
    要是平时，程老二一听是家务事肯定不会多管，扭头就走，今天喝了酒有点头晕，就在门上靠着听了下去。
    “哥，你别再来我们家了，我们真没钱给你。”这是碎花裙的声音。
    “握草，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育我了？赶紧给我拿钱，不拿钱我今天不走了，我这些兄弟也不走了。”
    “小伟啊，你这是干什么啊，我都给你多少钱了，你奶奶病了，你爸妈不照顾就算了，我去照顾，你还来我家要什么钱啊？”程老二估计这位是芳芳正主儿，碎花裙的妈妈。
    “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姑父跑远洋的，就是挣大钱的，要是没钱，阳阳这录音机哪来的？你们没钱也行，录音机给我！”
    程老二一听站直了，心想：老子还没听够呢，你就想拿走了？刚好酒劲上头，一推门进去了。
    屋里的人全愣住了。
    “在这条街上，没我的同意，还没听说谁敢抢别人家的东西！”程老二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下，眼睛半眯着，一脸的霸气。
    三只手和他两个兄弟互相递了一下眼色，都知道程老二不好惹，三只手拿起桌角的录音机就跑，剩下两个人一个跳起来抱住程老二的腰，一个拉住他的胳膊。
    程老二街头一霸，能吃这个亏？一个过肩摔，把拉他胳膊的人摔在了地上，一脚踹开了抱他腰的小混子，拿起一本不知是《水浒传》还是《西游记》很有准头的丢在三只手的后脑勺上，三只手一个趔趄，摔倒了，录音机也“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程老二大声呵斥道：“滚，以后别让我在这条街上看见你们，见一次打一次，滚！”
    三只手和那两个人灰溜溜的跑，临走前还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程老二捡起地上的录音机，说：“不知道有没有摔坏，要是坏了，我帮你拿到西街老张那修一修。”
    “谢谢你啊。”碎花裙接过录音机，一脸的惊魂未定，芳芳走过来，“谢谢你啊，小伙子。”
    “没什么，天不早了，我先走了。”程老二走的时候酒也醒的差不多了。
    第二天，西街老张的店里，老张一脸的白毛汗，不是热的，是紧张的。
    “老二，我一个修自行车的，这高级货我真不会修，你这，你这不是为难我嘛，可能就是个小毛病，我再给修坏了怎么办。”老张抹了一把汗，这腊月天里他愣是把外套脱了扔在一边。
    “老张，你试试吧，你不会修，估计这条街上没人会修了。”老张在程老二连哄带骗的威胁下戴上只有看报纸才会戴的花镜。
    一小时后，老张依然是一头的汗，“老二，我尽力了，你再另请高明吧。”
    碎花裙都要急哭了：“这是我爸送给我的，要是坏了我爸一定得骂死我！”
    程老二拿起录音机放桌上一放：“老张，没事，放心大胆的修，死马当活马医。”
    碎花裙：“对对，张大哥，你别怕修坏了，已经坏了，您就修吧。”
    又过了三十分钟，《甜蜜蜜》再次响起。
    碎花裙笑了：“太谢谢你了张大哥，你可真厉害！”
    老张擦着汗：“别别，别谢我，也让我老张开开眼，没见过这么高级的洋货。”
    寒冬腊月里，碎花裙笑成一朵娇艳的腊梅花。
    后来，三只手没有再来找事，听说换了个地方混。
    再后来，碎花裙成了程峰的妈，程老二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借着岳父大人跑远洋的优势，干起了走私生意，一开始还是些小东西，什么录音机，录像机，后来大到家具，商业用料。
    程老二没文化不懂什么违法不违法，等意识到这是犯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黑吃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千禧年初期还开起了游戏厅，网吧，歌厅，程家老二摇身一变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正义的化身了，而是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黑帮大哥。
    程峰小时候是看着《古惑仔》，玩着游戏机，看着老爸和那些叔叔们打打杀杀长大的孩子。当年有一次麻子老爸马爷被人砍伤，怕被警察抓走不敢去医院，就躲在程老二家，男女受受不亲，程峰妈妈不方便帮他换药，这个活就落在了才几岁的程峰身上，程峰经常跟手下小弟们自嘲，说他如果不是要接管老爸的烂摊子，肯定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程老二清楚这条路的水有多深，刀有多硬，说什么也不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一定要让儿子读书，虽然程峰读书也不好，至少比他老爸强太多，不但考上大学，还满足了老爸的心愿，读了经济学专业。
    大四一开学，大家都在忙着毕业论文开题的时候，程峰老爸着了道，和道上有名的雷老虎犯了冲，结下梁子，撒手人寰，手里的生意也丢了大半，程妈妈怕报复到儿子头上，带着二十出头的程峰远走他乡躲到远在英国的外公外婆家，这一呆就是一年多，程峰连个毕业证都没混到。
    程老二剩下的生意，是由忠心耿耿的小弟们帮着打理，其中就有麻子，风平浪静后，年纪轻轻的少东家要回国接手老爸的摊子，程妈妈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回国，语重心长的劝儿子留在国外，程峰说不能辜负老爸的心愿，一定要把家里剩下的生意留住，更不能丢下那些跟着老爸多年的兄弟，不顾妈妈的反对，只身一人回到祖国的怀抱。
    程峰做梦都想保住老爸打下的江山，想让当年跟着老爸拼命的兄弟和现在跟着自己的兄弟过上好日子，想让妈妈不再为他担惊受怕，但是最渴望的就是能站在阳光下做生意，不再过打打杀杀黑吃黑的日子。
    这次受伤程峰知道是谁干的，当年雷老三的大哥雷老虎黑吃黑害死了他老爸，那晚也是看见那个人手里有他老爸的照片，他才会跟着那个人过去的。
    他背负的压力和责任是别人无法体会的，他高薪聘请知名企业顾问和职业经理人帮他把老爸留下的生意洗白，但是他发现，知名顾问和职业经理人并不只爱钱，不是只要高薪就能请来的，人家还要看职业发展，看企业规模。
    程峰没办法硬着头皮自己扛着，书到用时方恨少，气自己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没好好学习，请来的顾问说的话至少一半自己都听不懂，更可怕的就是，想把老爸的生意洗白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作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