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4、绅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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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绅士
    我在网球馆认识了马丁,当时,我19岁,穿一身网球馆提供的白色球装,用拖把拖着地。
    马丁不是经常来打球的,但我对这个中年男人有印象——皮肤很白,有点松弛,不是经常运动的那种,偶尔打球,附庸风雅而已。
    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每回来,球服都洁净如新,装在一个宽大的运动包里,到了更衣室,慢条斯理地换上。打完球,没多少汗,他还把球衣叠整齐,放回去。看得出这个中年男人很注重仪表,生活习惯良好,即便是运动,也让自己保持儒雅的风度。
    我们做清扫的,通常不正面接触客人,等他们换洗完毕,离开了,才过去做整理。但眼睛要快,客人一旦有什么需要,你必须立刻出现,为他做好服务。因此,当更衣室里有客人的时候,我们通常在一个可以观察到他们又不为人注意的地方。
    那天,马丁来打球,好像是一个人,是不是约了朋友,我不清楚,反正他是独自进了更衣室的,随后提着一杆网球拍潇洒地走进了事前预约的场地。
    他是什么时候打完球的,我不知道,好像时间不长,我再次注意到他时,他已经换下球衣,在腰间系了一块自备的白色布巾,准备去淋浴。自备一块布的作用就是为遮羞,那些特别绅士特别讲究的人才会这么做——即使是从更衣室到淋浴房的那一小段路,也不让自己显得不雅。我看见系了遮羞布的马丁身条白白的,只有胳膊和小腿的一截有太阳晒过的痕迹。
    马丁走进淋浴房后,我过去整理他使用过的沙发和茶几上的水杯,我记得那天他更衣箱的编号是7。
    我在马丁“7”号更衣箱前的地上发现一条底裤,白色的,于是捡了起来。当时我有点犹豫,搞不清落下的东西到底是“7”号的,还是临近的“9”号客人的。我将它收起来,放在一边,想等客人回来时问一下。
    这时候,我发现这条白色的底裤居然还挺时尚,前面是窄窄的T型,后身只有两带子襻着。由于是刚换下,有点汗湿,“U型囊”设计也显得物尽其用。有意思的是这条底裤和我当时穿的居然是一个牌子,还同是白色,只不过款式不一样而已。我们做学生的绝不会穿他这一款,要被同学发现,不被嘲笑死才怪。在我们这年龄的男生看来,但凡内衣就是图个舒适,便于运动,对款式有特别要求的,必是有其他考虑。据我观察,7号和9号客人都不年轻了,中年人要是穿成这样,不是特别追求风尚,就是挺骚包的——反正它不属于一个安份的中年人。
    7号男人洗完澡出来时,我迎上去,把叠成四方的底裤递到他跟前,恭谦地问:“先生,这是您的吗?”
    马丁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睛……他这一看,眼睛就再没有离开我。
    马丁不回答我的问题,似乎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因意外而失态的眼神,仿佛神志在瞬间就不属于他自己了,不溢于言表的绅士风度在几秒钟内丧失殆尽,他就这么直勾勾审视着我,让我窘迫。“是您的吗?掉地上了。”我再次说。
    马丁看也不看地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问:“你是这里的服务生?”
    我说:“是。”
    马丁接着问:“我见过你吗?”
    这话问得蹊跷,我不知该作何答,于是便说:“您应该不会注意到我……”
    马丁反问:“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你?”
    也许当时他说的是“你怎么会是这里的服务生?”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一个无法接的梗。由于没办法接话,我便转身离开了。
    我继续整理其他茶几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让我好奇——这个中年男人的举止言行都让我觉得有别于常人。
    我回头的瞬间,马丁正转身去开启他的更衣箱,这个过程只有短促的一秒钟,也许连一秒也没有,但我看到了一个意外——
    现在,我不想来回忆这件事,更不希望来叙述这个意外。当时马丁一定想尽快转过身去,穿戴整齐。偏偏这么短促的瞬间,让我眼光扫到。总的来说,这属于一个人的隐私,而绅士和隐私之间是缺乏联系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打了个问号,但没有去想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马丁后来是怎么穿完衣服,又怎么走出去的,我没在意。
    那天,没有多少陪练的活,我大约在六点准时结束工作,然后爽爽地冲了个澡,准备回家。我走到大厅的时候,前台的小姐冲我莞尔一笑,随即把记工卡放在我面前。我在记工卡上写下收工的时间,签上名,对前台小姐说了声谢,正打算出门,转眼看见那个7号中年男子靠着前台,冲我微笑。
    从他打完球离开更衣室,到我下班,这中间不会少于50分钟,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在将近一个小时后,还没有离开球馆。我猜想这段时间他在和前台小姐聊天,这样的闲情男人不是没有,他们不在乎时间,喜欢和女孩套近乎。
    我礼节性地冲他点点头。
    “下班啦?”
    我回应过他,他的搭讪就显得自然了:“去哪?我顺道送你——”
    我转了转手里的钥匙,说:“我有车——”
    他稍有一怔。
    我出球馆的时候,他紧随着我出来,见我走向一辆摩托,说了句“哦,摩托啊。”本来嘛,我说我有车当然不是小车,谁有开小车来做工的。
    我跨上摩托的一刻,他说:“把车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好吗?”
    “不。”我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吃饭,和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一起吃饭,太没有理由了。我不会平白无故同意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去餐馆,即便他是个男性。
    “没有别的意思,”他边说,便用遥控开了车门,显然要我搭他的车去餐馆,共进晚餐。那是辆白色的“保时捷”。“到时间了,总是要吃饭的。我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一起吃饭可以说说话。一个人匆匆忙忙吃完,那不叫‘吃饭’,叫‘饱填肚子’。”
    我发现他是个挺能说的人,不在乎话多。
    马丁不仅拥有一辆白色的车,那天,他还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装,加上纯白的裤子,白色羊皮鞋,一身煞白。说心里话,我讨厌穿白色皮鞋的男人,毫无理由地讨厌,但对马丁的装束还不是特别反感,因为和他的气质很吻合。
    我说:“我有事。”这是最没理由的拒绝,也是最果断的拒绝。
    马丁感到惋惜,说:“那好吧——”随即拍了拍我握车把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马丁的手,虽然只是手心对手背,而且是短暂的一瞬,但我已经感觉到这个中年人手特别软,肌肤的感觉凉凉的。
    在摩托巨大的发动声中,我说了“Uncle,bye——”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叫他“Uncle”,而不是更寻常的“Sie”什么,也许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辈份差距,任何懂礼貌的孩子都会这么做。
    和马丁说话的时候,我没有联想到更衣室的那一幕,只是当摩托飞驰在路上时,才有想起,不免有些好笑。我想,这个奇怪的男人应该对我印象不错。我所想到的“不错”只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不是别的什么。
    我调整一下坐姿,然后加档蹿上了回家的路。
    晚上临睡前,我走过起居室,见“小阿姨”正在看一部介绍野生动物的纪录片,一条巨大的缅甸白蟒,吐着猩红的“信子”在野地里嗖嗖地蹿,不一会儿就追赶上了一只小动物,并一口把它给吞噬了。其情让人感觉极为震惊。
    我惊叫了一声:“快别看了……我最腻味这玩意,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小阿姨”说:“咦~这么大锅(个)子,还怕则锅(这个),好有出息唦。我们老家山里头,则锅东西多得狠,我咋也不怕。”
    “小阿姨”是我外婆来新加坡时带过来照顾她生活的。四川姑娘。后来,外婆回北京了,就把她留下来,说是替我爸妈做饭。其实,我爸妈整天不着家,哪里有什么饭可做。于是“小阿姨”成天干的活就是收拾屋子,给话浇水,替我洗洗衣服什么。这地方兴“菲佣”,“中国阿姨”比较少见。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怕蛇,也许因为它是条白色的蟒蛇,还特别大。
    叫“小阿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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