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重轩将脸转向那两汉子，柔声道：你们下楼去吧，这里的事由我来解决。停了一下，又冲那紫衣弟子道：你也先出去吧，对了，你的伤刚刚已涂药了，只要不沾水流汗，好生休养，半月便好。
    三人略有迟疑，目光稍稍落在他身上，只瞥了一眼，立即垂首道：是。言毕，便一同退了出去。
    紫衣弟子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清了他身背后的伤。密密麻麻的伤口如锋刃纵割，细且深，条条外翻，皮肉飞卷——那是无冬教特有的索天雷引爆后留下的痕迹。
    看来飞天长老真的动用了生死八门阵。
    我轻声一叹，心中了然。想那不争峰山下，现在必是一片惨象。。。
    待那三人走后，苏重轩踱步走到窗户边，看向窗外，神色不明，只淡淡道：历教主近来可好？
    我瞧著他望着窗外的侧脸，阳光停落，回首过往，恍如隔世。
    现在想想，这人世间的人心，从来都是偏的。钟镜瞧我是教主是恩人是可亲可爱，瞧苏重轩却是叛徒是死敌是可辱可杀，但是在我心里，苏重轩永远是个迷，是团雾，是团影，是看不清楚的一场蒙蒙细雨，走得近了会被淋，走得远了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我正要开口，只听一人笑道：他过得好不好，我不是都给你飞鸽传书了么？
    我惊然回头。
    邹全恩已撕下人皮面具，双眸亮若寒星，抬眼望我，眼底无波：不好意思历教主，我是义立门的人。说罢，望了眼苏重轩，又缓缓道：历教主有所不知，邹某下山便是为了寻你，可惜找了两年，愣是寻不到，我一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原本都打算放弃了，可苏门主却一直坚持，连我开口要黄金万两的要求都应承下来，邹某也只好咬牙硬找了。苍天垂佑，没想到还真寻着了。说着，不禁笑了起来：你都不知道我昨晚有多开心。
    我瞧著那双向来冷静的黑眸变得染满欢喜，呆呆半晌，忽然一笑，道：全恩神算寻人果然厉害，在下佩服。不过引我来此的手段更厉害，在下简直要五体投地了。
    邹全恩道：还好还好。
    我道：神算谦虚了，若非神算掐准时间，我便碰不到那个弟子，也来不了此处了。
    邹全恩瞧我一眼，忽然撇过脸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邹某也是受雇于人，不得不为。
    我一直将微笑挂著：无事，反正在下被坑又不是一次两次，早已习惯了。
    邹全恩盯著我，讷讷道：明明我也没做错什么，可历教主这么讲，我倒忽然觉着自己好似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却听一个声音轻声道：全恩神算若是没什么事，可否先行下楼？苏某想同历教主单独聊聊。顿了顿又道：此番多谢神算相助。
    今日这天气晴得过分，窗上还未来得及化去的冰花白得耀眼。
    苏重轩将脸朝著我，凤眼半垂，不动声色。
    眼前的人穿过了五十年的光阴在眼前重现，还是那么风采绝世，俊雅无双。
    老子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这人心深似海，当年我便瞧他不透，如今再度相逢，实在是老天爷忒跟我过不去了，也不知他花大价钱也非要寻我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誓要杀我不成？
    我想了想，斟酌片刻：老兄，你我之间早已无恩怨了，便是有，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能不能放过我呢？
    眼前之人一怔，继而微笑：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么。
    这一笑如春雪消融美如幻景，却叫老子毛骨悚然。当下赶紧屏声住息，在掌中凝结真气，集中精神全身戒备，不敢有丝毫大意。
    苏重轩瞅着我，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你呀……
    心头百疑丛生，当下坚持道：我知你向来是下棋的好手，排子布阵，步步紧逼，从无败局，如今我这个手下败将仍是没什么好说，只求放过。
    屋里静下来，就像投石之后又慢慢合纹的水面。
    苏重轩没再说了，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眼底微红，然后，无声的笑了笑。
    这个笑容很苦，苦到我看着便觉得心痛。
    老子想笑，又痛得笑不出来，只好道：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若是有缘，改日再——还未说完，刚欲转身，一袭墨蓝已翩然而至，还一把扣住了老子的脉门。我一呆，正要挥掌，却觉得这力道不对，还待要分辨招数，已一把被拽进了屋。
    同时，门也被关上了。
    两人相对而立，近到呼吸可闻。
    这般面面相对，我只能直视那双眼睛，却发现那双眼睛竟然有些失神。
    羽睫垂落投出阴影，黑亮的瞳仁此刻比夜更黑，比影更暗，更加难以捉摸。
    我不由皱眉，不知对方何意。
    正要甩开被紧握的手腕，却忽然被他轻轻拥住，埋脸在肩，手臂收紧，又紧，连手指攥着的衣角都在微抖，仿佛若是不紧紧抱着，怀中之人便会瞬间冰销雾散消失不见。
    我站在那里，如石像一般，明明脑子里头有无数句言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自嘲般的笑了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真后悔。。。这么多年，我真的好后悔。。。
    我听着心头难受，忍不住道：我也算死过一回，如今咱们之间恩怨已了，还望苏兄也能放下，不要再与我教为敌，也不要再。。。不要再寻我了。
    闻言，他蓦然一怔，随后便慢慢地撒了手，眼圈通红，神色颓然不似常色，却很努力地笑了一下，柔声道：好。只要历少开心，怎么都好。
    他声音很好听，清淡中不失温和，此刻只是稍带了些喑哑，听着却叫人心头一痛。
    一直觉得，有些人便是梦，因为不能永远在梦中，是梦总会醒，如今便是醒来的时候。
    我定了定神，冲他一抱拳：多谢放过。
    正要离去，他忽然叫住我：你忘了一件事。
    我一时愣住，回头看他：何事？
    他定定瞧著我半晌，凤眼垂下复抬起：五十年前，你说若是咱们再相逢，你必要请我喝酒，如今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
    我慢慢握紧手掌，强忍指尖的微颤，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已全部放下，与再世重逢又有何区别？喝一顿酒又何妨？！
    见我答应，对面之人忽然唇角微勾，做了个请势。
    我一时不解。
    只见他走到一个药柜后方，一手拎出一个酒坛，他微微一笑：接好了。
    我看得一呆，险些漏接了那酒坛。
    酒坛在怀，微微苦笑，仰头便倒入。
    辛辣入喉，烫暖入腹。
    咕咚咕咚，顷刻，半坛已下肚，我伸手抹去唇边酒渍，酣畅一笑：痛快！还真是好酒啊！苏门主果然大方！遥遥相敬，不禁问道：敢问这是何酒？竟如此醇馥幽郁，真是人间佳酿！
    苏重轩笑了笑，脸色已然晕红：我这酒唤做贺提无疆，取酿自极东之地的海茨果，我也不会取名字，心里头只有个贺提无疆，还望莫笑莫嘲啊。。。
    我道：哪敢哪敢，毕竟你是写了那本贺提无疆的无冬派祖师，心里多有记挂也是应该，只要你高兴，便是把所有属物都唤作贺提无疆，弟子也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