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满地潮湿。空气闷热粘稠，逼得人大口大口徒然地呼吸。
    难得的是悬崖上有些风，清风微微拂过崖边女子月白的衣袖，那上面团团拥簇的紫藤花便好像也轻轻摇晃着，一晃鲜艳如昨日，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有了些生气。
    女子眼眶通红，却再也没有泪了，只像是要滴下血来。她强咬着牙，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发着狠问道：“阙啸梧，事已至此……我就问你一句，我就问你一句！”
    这许多年，这许多年……他们，这么多年……
    “柳柳，你……你往前走些，我们回去说好不好。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那被唤的男子的手紧紧攥住心口的衣裳，密密的汗珠沁满额头，“你先下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阙啸梧！你还在骗我！”女子凄然地大喊，落石从她脚下滚落，“你一辈子都在跟我演戏！你一辈子都在骗我！你能不能跟我说句真话！我求求你行吗，你这辈子能不能跟我说至少是一句真话？”
    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男子眼眶通红，他沉着眸摇头，声音哽咽，也掉下泪来：“我发誓，我发誓，柳柳，我此生从未骗过你。”他欲上前，身前是重重侍卫，冰冷的铁器阻挡了他向前的脚步。
    “都给我……滚开！朕的话也不听了吗？！”
    男子气急，伸手抓向剑刃，暗红色蜿蜒而下。
    侍卫们如石雕的面庞终于显露出些松动，犹豫半晌，还是坚定地顿住，身影密密重杂：“国公有令，皇上恕罪!”
    男子大怒，刚要说话，却被一连串咳声打断，撕心裂肺。
    崖边的女子双目流下血泪，顺着她苍白的面庞蜿蜒而下，凄厉如女鬼。她狠狠地指着自己的胸口，字字泣血：“我戚柳，我罪该万死！我蠢！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所有人，我走到这一步，是我活该！”
    女子抬起眼，像是在看他，却又似透过他望向那遥远的岁月：“阙啸梧，我这辈子所有的错，都是自你而始。我此生最大的报应，就是你。”
    男子听得，刹时面如死灰，又是一声呛咳，唇边隐隐泄出一丝血色：“柳柳，算我求你……”
    女子仰头，眼前只有血色弥漫，早已不辨万物。她抬手附上自己的面颊，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意，像是笑了，又像是在沉沉地哭。
    声音哀切，侍卫们本来各个的铁石心肠，听至此，也不免心酸。
    戚柳在想，她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太傅府的嫡小姐，从侯府夫人，变成现在这样一个罪该万死的疯子。失去父亲，失去亲友，失去孩子，失去一切……
    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孑然一身……是她错了……终究是她错了……
    向后一步，便是无尽深渊，也终于是她的解脱了。
    身侧凛凛的风削过面庞，风凛冽如刀，直插心肺。
    女子的身体不断坠落，她闭上眼，只希望自己身骨寸断，血肉模糊，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也好，被野兽撕咬分尸也好，只求再不要有一丝一毫的神识，别再让她记得一丝一毫的今生。
    人生原来那么苦吗？
    人生竟然能真的那么苦吗？
    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啊？
    苦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苦得她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凌迟，苦得她想死，只想死，连死都不能解脱。
    她真的承受不住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听见那不知从多少年前，跨越时空来到她耳边一声“柳柳。”挟着数年的风霜雨雪，悲欢苦乐。
    她扯了扯嘴角，终于在一瞬间豁然死心，原来他们的一开始，就是带着缠绵的痛。
    “轰隆——”一阵雷声轰鸣，霎时风雨如注，沉积了多日的连绵阴沉终于化为遮天蔽日的滂沱大雨。
    悬崖之上，男子跪倒在地，一口血污自口中喷出，他挣扎着颤抖着嘶吼着向前爬，又被无数只手，拖着，拖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沉入人间，如困兽般。
    雷声自千嶂落下，风雨从万峰而来，霎时九州之倾，山河失色，好似也在与他同悲，可终究也是无情。
    沉痛之声太过灭顶凄厉，身边的重重侍卫整齐划一地跪下，终是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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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鎏武元年冬
    张胜德深提了一口气，推开大殿的门，迎面而来的阴冷气息激得他浑身一个冷颤。
    脚步快而无声，张胜德终究还是没敢抬头去望高座之上的人，低头屏息，声音恭谨：“皇上……”
    “嘘——”高座上的人手指轻放在唇侧。
    张胜德霎时息了声音，深深埋下头不敢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攥了攥衣角，一咬牙悄悄抬头，望向高座。
    冰冷的皇座之上，一个消瘦冷冽的身形端坐，正专注地拿着什么雕琢。
    “朕正给皇后做发簪。”
    突然的声音惊得张胜德猛的一颤，身子深深埋下，再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阙啸梧执起手里的发簪，细细端详了半晌，面色温和深情，一如往日。他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笑意：“皇后最喜欢这些，届时封后大典送给她，亲手为她戴上，她一定很欢喜。”
    张胜德闻言闭了闭眼，将呼吸放的更轻。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自己已然站得死去了，猛然听得高台上的阴冷声音问到：“什么事？”
    张胜德一个机灵：“刘氏一族，已经全部缉拿，不知皇上……”
    “凌迟。”声音淡淡，冰寒入骨，“如果有人不满三千刀而死，就把行刑的拖去做成人彘再喂狗。”
    三千刀！
    张胜德躬下身子正要应下，却听见一声：“慢着，这群乱臣贼子，凌迟而已，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张胜德瑟缩了一下：“那皇上您的意思是……”
    高座上的声音顿了顿，蓦地温柔如水：“皇后喜欢听戏，还最喜欢看木偶戏。唉，她呀，都是当过娘亲的人了，还是那么喜欢玩，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
    张胜德听着这突如其来的话，也不敢多言，只是颤着声音答“……皇后娘娘自然是端庄温婉，洪福齐天。若是皇后娘娘想听木偶戏，奴才这就吩咐人去操办。”
    阙啸梧摩挲着簪子轻笑：“皇后她脾气急，哪等得及你去操办，一会子又该耍性子不理朕了。你也不用那么麻烦，不是有刘家那几个人吗，把他们手脚都打断，舌头也割了，然后给朕封进木偶里，制成提线人偶，你看如此皇后会不会高兴？”
    张胜德浑身颤栗，他掐着自己的大腿强回了话：“皇上真是奇思，如此一来，皇后娘娘知道皇上一直惦念着，一定高兴得紧。”
    阙啸梧满意地笑了声。
    “那小的这就告退。”张胜德躬身告退，刚要掩上殿门，却听高座之上轻声呢喃：“柳柳，你看我把他们都杀了，他们都不得好死了。你能不能能消气，回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