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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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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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人影一闪。郭靖背对着窗户,不曾看到,慕容复却猜准了是杨过。方才说了些与他父亲相干的话,想必是被听去了。他一面揣度这孩子心内算盘,一面轻轻推开郭靖,捏住他的手察看伤口。那匕首锋利得很,割裂处血肉模糊,看上去有些吓人。
“割得好深。要去拿些药来么?”
郭靖正望着他鼻梁上一颗小痣出神。闻言,抿着唇摇摇头,掏出随身带着的外伤药,洒上一点,然后撕了袖口包上。单手不大好打结,便用牙去扯。慕容复凑过去帮忙,却被侧身躲过,只得罢了。却见他糊里糊涂缠上两圈,便急急的蹬上靴子,往外走去。
门“哐当”一声被冲开,两人俱是一愣。凛冽的北风混杂着孩子的哭声灌进屋内。
“大克儿!”
欧阳锋披头散发,冲到床前,将怀里的孩子给慕容复看。孩子哭个不停,小脸涨得通红,似乎有些难受。“她要你。”老疯子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泽,焦急而又暴躁。
慕容复不知所措,愣愣的望着孩子。直到疯子急切地大叫起来,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匆匆拢了拢头发,跳下床来,将孩子端在怀内。这样的抱法并不叫人舒服,孩子抽泣着扭来扭去。郭靖避开眼去,手上却做了个提大臂的动作。慕容复依着他的示范,将一侧手臂提高些,孩子便乖乖的倚在上面,似乎顺了气似的,比方才安静了许多。
欧阳锋这才笑了,孩童般咧着嘴,抖着花白胡须去逗那孩子:“呜,呜。不要爷爷,要爹爹。爹爹一抱,就不哭喽!”
慕容复习惯了老疯子脑内无端臆造的奇妙血缘关系,并不反驳,只抱着孩子在床边踱来踱去。其实,按他受过的教育,小孩儿哭闹时,是绝不可纵容的——自幼父亲便教导他,为博取父母关爱而撒娇卖痴,是没出息的孩子才做的事。然而怀里这宝贝蛋是个女孩,倒也只得罢了。
“若日后有个男孩呢?”他没来由地想到。自然,古有霍去病豪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有慕容复“不复大燕,莫谈儿女私事”。然而霍将军果然能驱除外寇,慕容公子能不能做成大业,却不好说。
做不到的事,便扔给后辈们,已经扔了两百多年;然而慕容复总是满腹骄矜地认为,这一怪状应当于自己这一辈结束。自然,如今的局势不同以往,没了燕子坞的人脉财力,要成事实在艰难;但慕容复依然坚定的不去想自己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可能性后果。“若果然做不成,索性断情绝欲,省得把摊子往后扔!”他常常如是想道。自然,这不过是句激励自己的狠话;然而若真把这话当真,绝后倒比复国容易得多。总而言之,若真有个男孩,必然先有个大燕国了;既已有了大燕国,这男孩只做守成之君便是,犯不着受那许多的艰辛。
那孩子断断续续哼了几声,似乎睡迷了。欧阳锋笑眯眯地望着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大克儿,咱们爷四个,该回白驼山去才是。为甚么住在这里?”
慕容复心想:“怎的又多起来。”只说他疯疯癫癫算不清数,随口哄道:“白驼山离中原远得很,等郭兄攒了银钱与我们买骆驼,再去不迟。”
欧阳锋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指着孩子道:“她母亲。找出来,娶回去。”
听了这通乱点的鸳鸯谱,慕容复只搂着孩子道:“啊呀。那可得多一匹骆驼。”欧阳锋见他瞧着郭靖,有些不大高兴,附过去低声道:“咱爷俩背着她母女俩个,不要骆驼。”忽而又大声道:“乖儿子也可以背他媳妇。”
原来他白日里看着杨过与郭靖对峙,没瞧明白什么意思。到后来才有些回过味来,便很不服气,故意叫郭靖听到:“乖儿子的老婆,又漂亮,又疼他,样样都好。郭家小子管不着。”他疯到这种地步,其实早分不清甚么漂亮不漂亮,只知道要为杨过撑腰,吵赢这一回。郭靖并不与他争执,沉默着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欧阳锋见他这副顽固模样,更加气恼:“我叫大克儿永不理你,你还管么!”
“嘘,睡着了。”慕容复贴一贴孩子的脸,解围道:“您老带她回去睡罢。”欧阳锋气哼哼的抱着孩子走了,临出门还冲郭靖呲牙。慕容复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一老一小,却见郭靖也起身要出去,忙唤道:“郭兄!”
见郭靖回过头来看着他,整整嗓子,道:“他老人家头脑不大清楚,说话没章法,你莫放在心上才是。”他不知杨过躲在外头是什么居心——要杀郭靖或要揭发自己——总之叫这俩人单独碰面,不是什么好事。便急匆匆披上衣物,道:“郭兄执意要走,小弟只得奉陪。”
郭靖垂着眼望着地面,许久没有言语。半晌,低声道:“不是为这个缘故。”
慕容复不解其意,踌躇片刻,惭道:“那便是为……”
“不是。”郭靖打断他的话,扭过头去:“你两次出手相救,即便真要这条性命,我、我又怎能怨你?何况不是出自本心。”叹息一声,道:“我是为过儿的事忧心。”
“龙姑娘教他养他,是他的授业恩师,他怎能……怎能娶恩师为妻?这样离经叛道……”郭靖顿了顿,只觉心如乱麻,再不能说下去。杨过纵然离经叛道,自己这个长辈又有甚么资格教训侄儿?方才将义弟搂在怀里时,鬼使神差的,几乎将礼仪伦常全然忘却:“我怎配教导过儿?我若真拿复弟当亲兄弟看待,怎会起这样遭天谴的念头?我时常想他,念他,事事以他为先,果真是感念救命的恩德么?还是将他当作情人——不不不,绝非如此。这,这是、是一时糊涂,明早便忘了。”然而心脏却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似是反驳。方才欧阳锋的疯话,似灯火一般,将他内心不能见、不愿见的地方悉数照得通亮,他便似泄露了秘密的孩子,东躲西藏,顺带将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不看,不想。
“那龙姑娘真个不是语嫣?”慕容复心道:“好奇怪,世上竟有这样相像的人。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表妹了。也罢,表妹留在那边,是死是活,总归有人照应,免得我操这份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没了睡意,顺势坐在床头,挽起头发来。见郭靖愁眉深锁,以为是为杨过之事操心,便宽慰道:“情字难解。你虽是长辈,又怎能管的了这些私事?况且两人两情相悦,外人也难插手。便由他去罢。”
他说话间已绑好发髻,因那金簪送出去了的缘故,原本的冠也不能带,便只随意在镜前拈了支简陋木簪插上。配着军中统一发放的短打、皮靴,比初见时少几分倜傥,多几分干练,别是一番干净利落的模样,更觉俊朗不凡。郭靖竭力望向别处,苦笑一声,“是,由他去罢。你不再睡会么?刚好些就由着性子胡闹。”
“睡了一整天,手脚都软了。”
话音未落,谯楼上号声忽起。二人暗道不好,忙执兵刃赶出门外。众将士梦中惊醒,也纷纷披坚执锐,不多时军中灯火通明,严装待发。
“镇西门受袭,”郭靖细听号角声后立即做出判断,“你先往王将军处听令,我去营中点齐兵马便来会合!”
慕容复点点头,将他肩膀一拍,“若缺了人,莫要声张。“松手道:“去罢!”
二人分头而行。眼见郭靖身影渐消,慕容复足尖一转,直奔瞭望塔。他自幼习武,一双眼睛于夜色中亦能视物,居高临下,山城形式一目了然。镇西门下人影绰绰,却不见旌旗林立,亦不闻喊杀之声。心中大致有数,见众军拥一将策马而来,料想是王坚领兵救援,三两下跃下塔迎上前去。不想为首的白面美髯,却是张珏。他身侧那黑汉子没认出慕容复来,斥道:“哪个营的野马,大半夜在这里做勾当?闪开!”
慕容复并不理会,退至一旁。张珏觉着似乎见过,探头仔细一看,方辨认出面目来:”原来是慕容公子。在楼上观景么?“
这话分明有嘲讽之意,然慕容复只做不知,冲张珏一拱手,道:“将军不必惊慌,是些流民。”
映着月光,常忠才认出这骂了一百八十遍的小白脸,喝道:“好大胆!在这里扯谎邀功。你难不成是野猫变的,半夜里望到那样远?该打!”扯起手中马鞭,作势要抽,却被张珏喝住。
张珏半信半疑,正要发问,前方军士来报:“禀将军,查明来者系大获城流亡百姓。都统已命梁小将军领兵在镇西门盘查放行,令将军速点粮食帐篷等物接待,余下人等各自回应歇息。”
“慕容公子,好眼力。”张珏抚须笑道:“这样远的路程,竟能分辨?”
“若有刀枪,明月之下,必然晃眼。晚生方才于塔上眺望,人群之中,既无旗帜,又无兵刃,且熙熙攘攘,不成方阵,是流民无误。”慕容复不卑不亢,垂手而答。张珏见他态度沉稳,倒将初见时待胡人的那几分不喜尽皆刷去,伸手道:“你不曾骑马来,便随我回去罢。”
慕容复并非毫不气恼,况且也知道他相邀同乘不过是句客气话。再者更不愿见常忠那张臭脸,便辞道:“将军有要紧事待办,怎好打搅?”言语之间,马蹄声响,原来是郭靖领人马赶到,“多蒙美意,晚生随郭兄回本部便是。”
郭靖见有人招手示意,驱马上前,两厢攀谈几句。得知王坚命令后便道:”既如此,我与复弟先行回营安顿人马。“双人一骑,挥鞭而去。常忠见状冷哼一声,张珏却若有所思。
“有人不到么?”待遣散众人,慕容复低声问道。
“没有。”
“晚到的?”
“也没有。”郭靖思索一番:“有一个如厕来迟,但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且我瞧着这人干瘪,不像你说的,能斩千斤铁索的模样。”
“这便奇了。”慕容复沉吟道:“青居城旧部全在我二人麾下,不曾拨到别处。莫非那奸细今晚不曾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做了同样的差事,反在这里排查他人,不由双颊一热。
“大抵没来得及动手。”郭靖摸摸下巴。他不似张珏蓄一口好髭须,便也失了抚须时那雍容气态,反有股大孩子的勃勃英气。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索性丢开:“复弟,你真聪明。若不是你提醒,我一定将那贼人的事忘了。”忽然瞥见他身上衣衫甚是单薄,“哎,我忘了你有病在身!怎的拉你出来跑了一夜!”
慕容复微微一笑,道:“不打紧。我白天发了许多汗,病倒全好了似的。”
郭靖习惯性去握他的手,还没触到,想起什么事来,又红着脸缩了回去。所幸天色未明,屋内烛火昏沉,对方不曾注意他面色变化:“郭兄,我既已痊愈,不便再在王将军府上打扰。明日随你搬回去罢。”
门外爽朗笑声忽起:“后生好见外!吃了我的米,住了我的房,不做些苦役,就想开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