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七北病愈，头一天凌术亲自送他上学堂，深深体会到了季天南那种老父亲的心态。
    水幕阁前，鸠游正在等他们。
    鸠游颈项和腰腹上还裹着厚厚的白布，可见是伤得不轻。
    “师父。”季七北规规矩矩地行礼。
    “大病初愈，不该穿这么少。”鸠游对孩子很有耐心和爱心。
    凌术却道：“修习天心术初期免不了碰水，衣服换来换去麻烦，我给他备了一套，等他修炼结束，换上便是。”
    如果不是季七北脸皮薄，凌术更想让他脱光了下水。
    “您说的是。”鸠游点点头，“那便随我入阁吧。”
    凌术看着季七北迈入水幕阁，季七北回眸，与他对望。
    明明只是分开几个时辰，居然会有点不舍，果然矫情是会传染的，凌术摸了摸鼻子，挥挥手：“好好学。”
    季七北一笑，什么烦恼都忘了。
    鸠游扬手，水幕阁的门缓缓合上，温和道：“开始了，把其他心思，都收一收。”
    “是。”
    季七北的修行正式开始。
    鸠游作为水幕阁真正的主人，对其构造了如指掌，有他在，水幕阁不再是漆黑一片。
    季七北踏入水中，便置身于水天一色的幻境中。
    鸠游站在他的对面，莞尔一笑：“这里是我的心域，以后你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为你所用。”
    季七北懵懵懂懂，问道：“何用？”
    “这是心域，又名心镜，也是天心术师自我修行之地，相当于心里的水幕阁，用于平息心绪。”
    季七北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此地若非极其信任之人，否则不可带入。”鸠游继续道：“连静心之所都被破坏，情绪暴躁，心绪不安，容易走火入魔，轻则迷失自我，重则疯癫痴狂。”
    季七北铭记于心，然后惊慌道：“那我现在岂不是在师父您的心域里？这不是、不是很危险么！”
    鸠游忍俊不禁：“我自然信你。”
    “可、可是！”
    “不用担心，你尚不能我心绪。”鸠游语重心长地教导着季七北，“天心术也并非那么纤细的术法，只是对施术者本身要求高了些，你的底子很好，只要稍加提点，无需我多言。”
    季七北环顾四周，怯生生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你需要先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术。”
    鸠游竖起一根手指头：“天心术是可以逆向使用的，也就是能将自己的过往揭露给他人，不过这个方法非常危险，更损心伤神。”
    “其二，天心术需要媒介施展，天地万物皆为媒介，包括人的血肉之躯，天心术能通过人与人之间接触过的痕迹顺藤摸瓜，追溯到另一人的过往。”
    这也就是凌术能通过季七北看到瞿成之视角的原因。
    凌术发觉了瞿成之是入侵者，但为了季七北的安全，不想打草惊蛇，他并未及时告知，而是去和不问确认。
    不问心里也有疑惑，因为他有两三天没见到鸠游了，之前在水幕阁外碰到只身一人的季七北便已让他起了疑心。
    于是就有了后来一群人鬼鬼祟祟翻找被藏起来的鸠游的“尸体”的画面。
    当季七北的表情开始听天书，鸠游便止住了理论上的指导，伸出一双素白的手，掌心向上，“手。”
    季七北确定自己手上干干净净后，又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贴上去。
    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扣住了他的手，把他猛地往前一拉。
    季七北一个踉跄，被人拦腰扶住。
    “抱歉，师、师……师父？”
    季七北抬起头来，整个人都不好。
    因为面前的鸠游同他一般高，只有十几岁的模样，笑容浅浅淡淡的。
    “莫惊慌。”鸠游微笑道：“这是我年少时的样子。”
    “……”
    鸠游身后是一个栽满翠竹的院子，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坐在院子里，望着高墙外的天空，神情淡漠。
    “阿游！”
    墙头冒出半个脑袋，只能看到一对包子头，和一双锃亮的眼睛。
    鸠游起身小跑过去，轻声道：“我在。”
    包子头晃了晃，扒着墙头那只肉嘟嘟的小手缩回去，又马上丢下一只方方正正的纸包，“给你吃。”
    鸠游打开纸包，里面是切好的酥糖。
    “我走了。”那双眼笑成了月牙，小手一挥，便不见了身影。
    “……谢谢。”鸠游的感谢还是迟了一步。
    少年鸠游宝贝地将酥糖收好，回了屋子。
    院中的季七北盯着墙头看得出神，鸠游轻抚他的头顶，说道：“自那以后，我便被送往了天行阁，至此，再未归乡。”
    季七北不解：“为何？”
    “家道中落，被当家主母送了出来，我是庶子，生母早逝，没了依靠，便留在了天行阁。”
    “师父、不想家吗？”
    “天行阁，便是我的家。”鸠游看了一眼伴他长大的院子，风轻云淡地一笑，随后带着季七北离开了这段回忆。
    季七北想起什么，好奇地问：“给您送酥糖的孩子，现在如何了？”
    鸠游摇头道：“应当是邻居家的孩子，常攀过墙头送些零嘴，我也不知她是谁，她却一直唤我‘阿游’。”
    不认识的人送的零嘴，鸠游收了却没敢吃，故而收起来放好，藏在了屋子里。
    “师父不想见上一面吗？”
    “若是有缘，定能相见。”
    季七北设身处地的想着，换作是他，定会忍不住翻出墙去，一探究竟。
    鸠游带季七北走出了自己的心域，他们一个站到了水里，湿了衣衫；一个平步于水面上，滴水未沾。
    “换身衣服再回去，着凉了可不好。”鸠游将备用的衣服拿过来，递给季七北。
    季七北终于不用拖着一身水回去了，高兴之余，他问鸠游；“师父，天心术施展的过去，是绝对真实的吗？”
    鸠游低眉莞尔道：“天心二字，足以证明。”
    “即便是道行高深之人？”
    “天心术展现的景象不是幻境，如何造假？”鸠游一根葱白的食指点上季七北的眉心，“因此不是人人都能习得，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那些真实。”
    季七北瞳孔收缩，鸠游的话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息——
    “你看到的未必是美好，也有这世间的阴暗、杀戮、荒淫、贪婪、暴虐……都会印在你的眼睛里，永远都不会抹去。”
    “承载人心，行天之道，不失本心，若能做到这十二字，我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