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多年的意识回归，有歌声自远天而来，呢喃轻语般，牵连出了更多的片段……
    记忆中的歌谣已经只有两三行字句依稀可闻，凌术想不起后面还有多少，随便哼哼了几句，忽的，他听到了自己的哼声。
    试问一个死人怎么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的？
    ……那就是他没死。
    睁眼后的第一道光束，是柔和的烛光。
    周围静悄悄的，外头蛙声遍地，想来是盛夏时节。
    他身上盖着棉被，身下却是冰床，四面都是冰壁，映出他披头散发的模样。
    这待遇，形同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掀被下床，凌术赤脚踏足冰面，取了腰间一小节布条，边双手束发边往唯一的台阶上走去。
    台阶的顶层是一道石门，他走了没几步，石门就开了，暗淡的光线下依稀能辨认出人形轮廓。
    “啊。”凌术短促地发声，伸手向他，结果那瘦弱的轮廓用连滚带爬的狼狈姿态逃离了他的视线。
    ？？？
    凌术张着嘴，伸直的手臂缩回，他摸了下自己的五官，确认是张人脸，而不是什么牛鬼蛇神的容貌。
    不多时，便有人来迎接他了，这次是熟人，就是有些成熟过头了。
    经年装威风耍酷的季天南，此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下了台阶，不顾家主身份，大力拥住了他的挚友，“凌术！”
    凌术大脑空白少顷光阴，随后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唤道：“阿南？”
    “是我！”季天南拍打他的后背，“你小子，可算舍得醒了！”
    凌术打量着已经长出几根白发的季天南，年纪该有三十好几了吧。
    于是凌术指了指自己：“我、死了多少年？”
    季天南知道他会问，毫无心理负担地回答：“二十年。”
    二十年！
    季天南当年只有十五岁，个头还没凌术高，如今却已然成了个壮大叔，被抱住的时候，凌术都感觉到有个大肚腩横在两人之间。
    季天南被他盯得怪尴尬，挠了挠头，视线不由自主往下，发现凌术只一件单衣，还光着脚，马上把他扛麻袋似的扛上肩膀：“你看你，赤脚不冷啊，走走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凌术挂在他肩膀上哭笑不得，“你这样像土匪头子。”
    季天南打趣道：“那你也做不了压寨夫人。”
    压寨夫人另有其人。
    三更半夜的，季府的厨房热火朝天，所有的厨娘都被喊起来，大有摆宴的架势。
    女主人钟离秀亲自收拾了客居，备上了适时的薄被和衣裳。
    凌术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走出屏风，家丁已经送来了酒菜。
    季天南牵过妻子的手，带给凌术看，问他：“还认识吗？”
    凌术一眼就认了出来，作揖道：“钟离姑娘。”
    钟离秀回以一礼：“凌少侠。”
    凌术看了看面前这对老夫老妻，故作惋惜：“临安城最美的一朵花，还是给你这头笨牛摘了去。”
    季天南立即反驳：“这叫天造地设的一对，会不会说话啊？”
    凌术倒了杯酒，品了一口，咂嘴道：“好好好，你们天造地设，那陪我这孤家寡人喝一杯吧，老朋友？”
    夫妇俩相视一笑，坐下斟酒，敬了凌术一杯。
    凌术回敬一杯：“你们成亲那杯喜酒，我没喝上，这就算补齐了。”
    几杯酒下肚，季天南开了话匣子，东拉西扯地讲。
    凌术没被他糊弄过去，放下酒杯，沉声问：“说吧，怎么把我弄回来的，你是不是去了沉灵窟？”
    凌术乃赞天一族，十六岁时将灵魂献给赞天，完成了成人礼，而沉灵窟是赞天族位于人界的祭坛，只有族人和涉世未深的孩童能进出，且赞天死后的灵魂都会沉寂在那个洞窟中，回归天界。
    季天南一口酒含在嘴里，将咽不咽。
    凌术不容他回避这一后果严重的问题，厉声呵道：“季天南！”
    那口酒还是咽了下去，季天南在桌子下握住了钟离秀的手，低声答道：“你战死后，我带着你的尸首回来，用秘术存放，同时修补伤口，直至你肉身无损。”
    人死后的尸体，一旦有损伤，因为身死而无法自行愈合，所以借助外力恢复，更多的是时间上的消耗。
    凌术自然了解，他微微挑眉：“用了多久？”
    “五年吧。”季天南说完，偷偷看了眼凌术的脸色，见他没动怒，松了口气。
    凌术算了下时间：“一箭穿心，用五年时间修补，你是够谨慎了，那么，我的魂魄呢？”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肉身只是皮囊，决定凌术这个人的，是他的意识。
    季天南却闭上了嘴巴，他怕再说下去就要时隔二十年的挨上一记人生修正拳。
    钟离秀为凌术斟满酒杯，“我来说吧。”
    面对钟离秀，凌初没办法正面发火，点头之后，他拿起酒杯小啐了一口。
    “夫君把你从战场带回来，百里加急回了平江府，召上百秘术师保你尸身不腐，修补伤口，寸步不离地守着。”
    凌术心中不甚感动，面上则是波澜不惊。
    “我们成亲后的一二年，各添一子，次子降生那天，即是你肉身复原之日。”
    季天南抱着个酒坛子，那么大个人，但此刻，表情却委屈得像个孩子。
    凌术敲敲桌面，提醒道：“阿南，我还没上手揍你呢。”
    季天南一个激灵挺直腰板：“咋、咋滴，怕你不成？”
    钟离秀嫣然一笑，“可还要我继续？”
    “让他说。”凌术已经撩起袖子准备开扁了。
    季天南极小声道：“十年前一个大雪天，来了个赞天族人，让我收留他几日。”
    赞天一族原为天上神族，不知怎的，一朝覆灭跌落神坛，分崩离析，在人界没有什么根据地，因此，很少有聚集在一起的赞天族人，主动找上门的更是实属罕见。
    “我想着是你族人，就作贵客款待。”季天南道：“他自称是赞天一族的祭司，并知我有意寻觅复生之法，便主动告知。”
    终于说到正点上了，凌术眯起眼睛：“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季天南眼神开始躲闪，结结巴巴道：“问我、问我愿不愿意、把次子，献给赞天一族。”
    砰！
    这一拳凌术挥得干净利落，直接将季天南抡到了地上，酒坛子碎了一地，酒水肆意横流。
    “夫君！”钟离秀连忙过去扶季天南，眼泪夺眶而出。
    “季天南！”凌术暴怒，“你还是人吗？！虎毒不食子，那是你亲儿子！我是你什么人？我何德何能！我死得心甘情愿，你凭什么扰我清净！”
    季天南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凌术没听明白，想上脚再踹，钟离秀张开双臂挡在季天南身前，泪如泉涌道：“孩子还在！他没死，求你别再打了。”
    “什么？”凌术愣住，“还在？”
    “在，在的。”钟离秀慌张起身，朝外头喊道：“去把七北喊来！”
    “是！”
    家丁的脚步声远去，钟离秀扶着季天南起身，去拿了冷毛巾给他敷脸。
    钟离秀道：“祭司带他去了沉灵窟，三个时辰后便平安回来，并带回了你的魂魄。”
    凌术睁大眼睛，喃喃自语：“难道……”他想到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可能。
    钟离秀用手绢擦眼泪，声音哽咽：“我又何尝不心疼，可你是夫君一生的心结，纵然我千百个不愿意，但祭司已经着手布置，我们连白事都开始准备了，却没想到，他好好的回来了。”
    凌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祭司将我魂魄归位后，有说什么？”
    钟离秀答：“只让我们静候佳音，却不想，这一等，就是十年。”
    凌术用活见鬼的表情看着夫妇二人，抬起一只手，点在眉心，强迫自己闭上眼。
    只消片刻，他便被雷得外焦里嫩，跌坐在圆凳之上，止不住地手抖。
    季天南见状，过去握住他的手，试图求他谅解。
    凌术反手握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道：“阿南，你听我说，我不揍你，但你等下也别揍我。”
    季天南一脸懵，“啊？”
    凌术先给他们科普了一段有关赞天族的常识：“赞天一族，若是天地为证且由祭司主持、结为连理，那么二人中有任何一人未得善终，便可至族中祭坛寻回亡魂，重塑肉身，再续姻缘。”
    季天南和刚才的凌术一样，呆如木鸡，眨巴着眼，仿佛听到了天书。
    钟离秀捂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凌术摸了下自己的眉心，“这种仪式只有赞天一族的大祭司能做，祭司在族中地位特殊，凌驾于族长之上，但无需处理族中事务，行走于阴阳两界，成年之后也能调动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季天南还在惊吓里不能自拔：“你刚才、刚才说的那个仪式，是真的？”
    凌术叹了口气，“不是真的那我又是如何回来的？我灵魂上有烙印，赞天一族的眷侣在礼成后灵魂上会出现相同的铭文，我该说恭喜吗？你们的次子去了一趟沉灵窟，尽管毫发无损，但确实是献给了赞天一族。”
    “……”
    季天南抹了把脸，这也太扯淡了！
    “当时他几岁？”凌术已经缓了过来，但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钟离秀难以置信地回答：“五岁。”
    五岁就能懂情爱，该说季家天赋异禀还是爹娘教导有方？
    凌术扶额不让自己笑出声，双肩微颤，然后从容一笑：“那么，接下来就让我见见我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小郎君？”
    “……”

    作者闲话：

    开始啦开始啦~我又开始挖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