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宣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朝宫墙内那高高的摘星楼一看，问道：“您没有入宫？”
    陈闵道：“不大想去，便称病推了，你们也是来看烟火的？”
    不等陆宣两人回话，白璋就雀跃道：“我们是专门来看烟火的！”
    白昕轻声斥责他一声：“不许无礼！”
    白璋小嘴一瘪，不说话了。陈闵却是轻声一笑，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白昕笑道：“这是我侄儿，是我大哥的孩子。”
    陈闵微微点头，对二人道：“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不如先找一处茶楼坐坐吧。”
    陆宣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上一次与白昕一起入温王府的事来，便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征求意见。
    白昕笑了笑，道：“也正好有事情要请教王爷一二。”
    几人移步就近的一处茶楼坐下，白昕开门见山道：“敢问王爷对白将军入京一事有何看法？”
    陈闵一猜就知他为此而来，道：“凶多吉少。”
    陆宣道：“北地的形势紧张得很，陛下怎会突然要白将军回京？”
    陈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还不都是高骢的主意。”
    这高骢正是优伶阁的司正，凭着一副好嗓子才哄得唐帝对他很是上心，加之身形纤瘦，经常在戏中扮演花旦，为唐帝诵戏时，时不时还以眉眼做媚，因而越发得唐帝的欢心，后来又主动献媚，夜夜宿息龙床，与唐帝巫山云雨，惹得后宫众妃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唐帝此次召白苒回京，正是高骢这枕边风吹的。
    陆宣听完很是愤懑，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吗？北地是多重要的地方，如今这非常时刻，怎能随意让主帅离开？”
    陈闵苦笑道：“高骢如今圣宠正眷，陛下还封他为刺史，多少人拜高踩低地巴结着他还来不及，又有几人敢说真话？我之前递过折子上去，陛下却说北地如今稳定，主帅不在也无碍。”
    白昕冷笑几声：“如此国之大事，竟纵容一个戏子说了算，当真是……”茶楼人多口杂，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再说下去。
    三人沉默下来，突然闻得茶楼一角传来唱曲之声：“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陆宣心神一晃，不自觉地跟着吟唱出来：“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白昕与陈闵同时看向他，陆宣这才察觉，讪讪一笑：“我学的第一支唱曲，便是这幕”霸王别姬”。”
    陈闵脸色一暗，反问一句：“唱曲？”
    陆宣惊觉说错了话，可陈闵的目光让他无法躲闪，只好实话道：“小时候与娘一起待过戏班子，扮过花旦，学过一点。”
    陈闵满目痛心之态，问道：“还有呢？你们……还做过什么？”
    陆宣微微一笑，眼中明朗一片，坦然道：“不过是卖过几年艺，唱过几年戏，也没吃什么苦。”
    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陈闵心中却是一恸。那些无关之人，日日吃着他的俸禄，躺在府中穿金戴银，而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却四处乞讨谋生，做着最低贱下等的事情。这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尽到半分该尽的责任。
    陈闵面容苦涩，轻轻握紧了陆宣的手，声音中似有哽咽：“跟爹回去好不好？”
    陆宣敛下眼来，不敢直视陈闵眼中的那份祈盼，摇头道：“我现在很好。”
    陈闵的心瞬间落空，他猛吸一口气，双眼通红地望着上方的屋梁，不愿让眼泪流下。
    白璋一直安静地吃着茶果子，突然见几人不再说话，连气氛也沉闷了下来，正要开口，便被白昕一个眼神给顶了回去，只得低着头继续吃他的茶果子。
    陆宣见陈闵如此感怀，心中顿时一酸，半响都不知是何滋味。良久，他转移话题道：“您说的这个高骢，是不是还告诫过陛下提防白将军？”
    陈闵平复了一下心境，道：“不错。之前整编后的白家军共有五万，亳州一役后，只余三万多了，白将军怕这三万人守不住北地，便就近在北地一带募兵。虽说上表过陛下，可高骢那么一提，便将陛下的全部猜忌都激起了。”
    白昕道：“此人不除，怕是整个朝纲都是乌烟瘴气的。”
    陈闵叹息道：“要除的，怎会只有一个高骢？”说着将茶楼那一角方才唱着霸王别姬的几个戏伶一指，道：“不止是朝野，如今民间效仿之人亦是不少。陛下喜听戏，便纵容得这些人无法无天，背地里卖官行贿，胡作非为。君王尚且如此，百姓们便也跟着一味地追仿，我今日特地着了私服出来巡逛，就听闻那梨园阁的头牌戏伶，一场就能赢下不下于百金。”
    白昕闻之亦是叹息不已：“抵得上白家军半个月的口粮了。”
    陆宣道：“陛下难道一点都不知晓吗？”
    陈闵道：“知道又如何？难道还能制止百姓听戏看曲吗？即便是闹得大了，也被高骢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了，如今朝中的文官，十之有七都是巴结着他，这样一层层地欺上瞒下，官官相护，又能有何指望？”
    白昕起身来，对陈闵一作礼，“不知白将军能在京中逗留几日，若是可以，烦请王爷多多留意将军府，让白将军千万小心。”
    陈闵托了一把他的手臂，又拉他坐下，道：“白将军是难得的忠良，我自会告知他一二。”
    白昕又道了谢，陈闵笑道：“我还没谢过你照顾宣儿三年，万幸还有晚枫居这个去处，否则我们父子此生都只怕难以相见。”
    外面忽然“轰”地几声巨响，随之便听到茶楼内一片嘈杂，人们争相往外跑去，大喊道：“烟火大会开始了！”
    白璋一听，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拉着白昕道：“三叔，快点！已经开始了！”
    几人便出了茶楼，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盛大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点亮了整片漆黑的天空，耀眼至极，绚烂至极。
    白璋够起身子往上蹦，却依旧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白昕笑话了他一阵，才抱他起来。一瞬间，火树银花惊艳至极，如一颗颗繁星点缀夜空，灿烂多姿，风华满天。
    陆宣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盛大的烟火，不知不觉也看得入迷了，白璋见他一动不动，叫道：“小师叔，好看吗？”
    “好看。”他笑着点头，又微微看了陈闵一眼，见他也望着那满天星火发呆，知他定然又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陛下出宫啦！”人群中不少人奔走相告，不多时，便有一队禁军来开路，领头一人正坐于高头大马上，一脸肃然地指挥着身后的禁军将士。
    陆宣悄悄问了一句：“这位可是白苒将军的二弟、京师禁军统帅白蔚大人？”
    陈闵点头道：“正是。”
    不怪陆宣不认识他，就连白昕，此番也是初次看到白蔚的真容，瞬间便想起白茂千叮万嘱与其保持距离的事情来，将陆宣一拉：“走吧。”
    陆宣自然也记得白茂的叮咛，此时见白昕面色紧张，便与他一起退到了人群的最里端。陈闵也跟着几人过来，道：“陛下要开始游行了。”
    几人重返茶楼坐下，陈闵观二人面色不大好，心中粗略有数，对陆宣道：“从前我对你娘说，凭我一己之力，能够护住晚枫居上下，你……当真不愿吗？”
    陆宣坚持道：“朝廷的水太浑，我怕反倒会连累晚枫居。”
    陈闵便不再多说了，此时闻得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陛下万安！陛下万安！陛下万安！”
    几人透过那半开的窗子看去，主街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江宁百姓，大街中央，禁军护拥着一辆华丽的十六辔宝马金銮车缓缓向前驶动。唐帝一身黑黄相间的龙袍衮服，头顶十二旒冕冠，直坐于銮车内，频频朝百姓们挥手。
    銮车左侧，一人坐于马背之上，密切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陈闵指给他们看，“这便是白将军了。”
    两人微微颔首，看了片刻后又回到原位坐好，白昕问道：“如今众皇子中，唯皇长子宁王与二皇子安王拥护声最高，不知王爷认为如何？”
    陈闵笑了一笑，道：“有时候，背后有靠山的，并不是得圣心的。”
    二人瞬间便了然了，白昕道：“说起来，傅小公爷的夫人，我还得叫一声堂姐，听说如今白氏的少一辈里面，就数她是个明白人。”
    陈闵道：“富不过三代，前人栽树，后人就只顾着乘凉了，也不知陛下此次召白将军回京究竟是何用意。”
    陆宣道：“莫非是看他有无谋逆之心？”
    陈闵道：“他不过带回来了一个白明，即便是想谋逆，白家军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白昕冷哼一声：“这就要看那位伶官大人是何居心了。”
    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忽地从外面传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嘈杂不绝于耳，一片动乱。
    “发生什么事了？”陈闵喊了一声，大河急急忙忙跑来，道：“王爷，不好了，陛下遇刺了！”
    几人大吃一惊：“什么！”冲到窗边一看，整条主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銮车停在主街中央，里面早已不见唐帝的身影，陈闵问大河道：“陛下呢？”
    大河道：“白将军离得近，替陛下截下了刺客，现在又护送陛下回宫了，留下白统帅指挥禁军安抚受惊的百姓。”
    白昕问道：“陛下可有受伤？”
    大河道：“听说高司正替陛下挡了一剑，陛下自己倒是无恙。”
    几人这才放心，陈闵道：“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白将军那边，我自会留意一二。”
    两人点头，略作辞别后立即携了白璋匆匆离去。再观窗外，方才还人满为患的主街，此时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只余冷夜寒风吹鼓着狼藉一片的江宁城。
    陈闵目送着他们离去，直至再看不见，抬头望向宫墙内那高耸的摘星楼，嘴里低声一句：“要变天了。”

    作者闲话：

    第一卷正式完结！！！
    即将开启高虐第二卷
    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