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烟霞夜(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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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悠悠站在门口跳着脚,张望暮色,寻觅着那熟悉的身影,有些焦急了。
    从前,桃花酒坊还是一块无主荒地,只有一株老桃花树年年春天艳艳盛开。
    莫润普带着两岁的莫以恒定居于此没多久,桃夭夭也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桃悠悠在莫家的斜对面这株老桃花树旁淘了一口水井,盖了一间酒坊。
    桃花树下桃花井,桃花酒家桃花人。
    没有人知道桃夭夭从来哪儿来,只知道桃花酒坊给烟霞村人平淡的生活添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男人们尝过了甘冽的桃花酿,回头喝自家酿制的土烧锅子,便淡如白水,难以入只喉了。那衣不重彩却难掩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更是一道乡里间难得一见的靓丽风景,而且插科打诨起来荤腥不忌,言语间颇为大胆泼辣,很合乡野粗夫们的胃口。酒未入口,人已醉。
    女人们看着自家的男人隔三岔五地光顾桃花坊,素不设防的心境也变得剑拔弩张。毕竟,天鹅不常有,癞蛤蟆常有。
    好在酒坊与德高望重的莫润普老爷子家毗邻,男人们也只敢嘴花花,也没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来。
    “悠悠,你如此喜欢你以恒哥哥,翻了年姐姐就去他家提亲,让他入赘咱家,给你做夫君怎么样?”
    桃夭夭见桃悠悠等得着急,忍不住打趣,眼睛却始终望着门外,看似茫然的眼神正深䆳中悄然凝聚起一股择人而噬的气势。谁若是敢染指她的禁脔,她会毫不犹疑地把他撕得粉碎,更不管自已是否也粉身碎骨。
    “姐姐,好讨厌。哪有女子到男子家提亲的?”
    “哟哟,这是答应了?”
    “姐姐……”桃悠悠俏脸飞霞,跺跺脚把小脸儿掩在门框外,一只眼睛盛满笑意,偷瞄桃夭夭的脸,似是揣测她话里有几分真意,十分期待。
    “呵呵,小妮子……思春了?”
    “以恒哥哥,你回来了!”
    桃夭夭话讲半句,桃悠悠已然欢快地跳出门外,像一只小彩蝶,朝着晚归的莫以恒翩然而去。
    “悠悠,今天做了几针女红?”
    莫以恒要趁着天色未完全暗下来,将药筐的里的草药分类取出,放入不同的药箕晾真情为。桃悠悠则将草药仔细地散开,动作娴熟,像极了这家的女主人。
    “人家才不要学劳什子女红呢,人家又不要嫁入富贵人家去。眼睛都瞅起雾了,指头也扎了几针,这会儿还痛着呢。”
    桃悠悠嘟着小嘴,一脸委屈。她将左手掐着右手中指,凑到莫以恒的脸前。如玉的指肚上隐约有一两点细小的针孔。
    莫以恒从药箕里拈起一片形如水滴润如翠玉的药叶儿,轻轻碾碎,指尖溢出翠绿的药汁来,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弥漫开来。他拉过桃悠悠的手,将药汁抹在针孔上。
    “这刀刀草最能止血止痛,抹一抹就不痛了。都大丫头了,做事情还那么毛躁,这会儿知道痛了?那时怎就不晓得仔细些?”
    莫以恒给桃悠悠抹完药,朝伤处轻轻吹了吹几口气。桃悠悠顿觉指尖酥痒,恨没能在指头上多扎几针,咯咯地笑了。
    “傻丫头。”
    莫以恒看着桃悠悠两个小酒里盛着满足的笑意,心里涌起一阵怜惜。
    打莫以恒记事起,这个可爱的邻家小妹就一直是他最好的玩伴。
    小时候,莫家爷孙俩相依过活,向来是粗茶淡饭素衣素裳,对于锦衣玉食的概念完全是源自于桃悠悠。桃夭夭不单酒酿得好,女红之技也巧夺天工,庖厨之艺更是精彩。她能将粗布麻纺做出绫罗绸缎的风姿,将寻常的果疏烹制出琼林御宴的韵味。桃悠悠经常会央桃夭夭给莫以恒织裳裁衣,从小到大衣不称身的光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桃夭夭烹出的精细食脍,她也总是留一份给莫以恒。桃夭夭自落户烟霞村一贯妆扮朴素,举止端庄,但她骨子里的那种妖治难掩,让方正的莫润普极不待见,虽为邻里平素里却是避而远之,唯独对于桃家在孙子吃穿上的周济是睁只眼闭只眼鲜有过问的,甚至是心安理得。
    莫润普对桃悠悠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却是喜爱得紧,从不会将她拒之门外,还经常教她学医辨药。通常这个时候,桃悠悠的脑袋是通透的,出了莫家的门就全漏地上了。她才不管什么黄芪党参乌拉草呢,她的以恒哥哥会了她就会了。
    莫以恒喜爱与桃悠悠一起玩耍。学医出错的时候,莫润普会和学塾的龙先生一样狠狠地打他手心。桃悠悠这个时候总是咯咯地笑。没错。她就是咯咯地笑。莫以恒也并不恼,心里多半还会暗自窃喜,他知道那不是幸灾乐祸。莫润普总是在那天真的笑声中先绷不住,怒气瞬间化为乌有,戒尺随手一丢,也给莫以恒丢下一句话。“去,把《本草经》抄三遍!”
    桃悠悠笑得更灿烂了,她的以恒哥哥得救了。
    “狡猾的小狐狸。”
    莫润普知道桃悠悠是本性使然,善则心安,一般会坐进台阶上那把老藤椅里打起盹来。
    桃悠悠则会先打一盆凉水,给莫以恒泡手,然后飞快的跑回家,偷偷地从自家的酒窖中舀一碗酒膏,拿进莫以恒的书房仔仔细细地把他被打红的手涂得满满的,弄得满屋弥漫着酒香。
    每当这个时候,莫以恒很是享受,从手上传来的沁凉的感觉很舒畅,还有能闻到爷爷从不让尝的酒香,手很快就不痛了,很快。然后,他开始抄书。桃悠悠开始磨墨,磨完墨再鼓着小嘴把莫以恒抄好的纸张上的墨迹一一吹干,到最后也不知怎的,弄得满脸满身的墨汁,整个变成一只小墨猴。莫以恒抄完最后一张放下笔,抬头看到桃悠悠滑稽的样子,笑到捧腹。桃悠悠回过味来,小手往砚台里一拍,就朝莫以恒的脸上抹去。一番欢闹,整个世界似乎只是这两孩子的世界了……
    莫润普偏偏头,缩缩肩,咂巴咂巴嘴继续安睡。
    桃夭夭心疼酒膏,狠狠地擦两把柜台,不知是要擦破了抹布还是要擦穿了柜台?
    安逸的孩子们,也有不安的童年时光。不过,那是被偷走的记忆。
    莫以恒十二岁那年的一天,桃悠悠坐在学塾门口的石阶上,两手撑着小脸儿,静静地等莫以恒散学。
    桃悠悠今日特意用漂亮的彩绳编了一个好看的小辫儿,要问以恒哥哥美不美。
    柳荣宗第一个冲出学塾大门,一眼就看到坐在石阶上的桃悠悠。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从不曾正眼瞧过他,独与那莫以恒亲近得很,像极了他的跟屁虫。先前课堂上莫以恒挑他一个错儿,使他吃了龙老先生两板子,害他当众出丑,心中正恼,一股邪火儿蹭上来,上前一把薅掉桃悠悠头上的彩绳儿,在手中举高挥舞,兴高采烈地嚷道:“桃悠悠兮扎小辫儿,望夫归兮亲小嘴儿。莫以恒,你家小娘子等你回家亲小嘴儿喽。哦哦。”
    书童们哄然大笑。
    桃悠悠懵懂间回过神来,恼羞得嚎啕大哭。
    甫一出门,莫以恒见状血涌上脑,飞起一脚踹向柳荣宗的屁股,冷不丁踹他个狗吃屎,门牙嗑飞了两颗。
    柳荣宗反应不慢,伸手便在地上扒拉两下,一个轱辘起身,气得混身打颤,攒着两颗裹满了灰的门牙,张起那新晋的漏风嘴,叫嚣着:“莫以恒,敢踹本少爷,本少爷,本少爷……跟你没完。啊啊。”
    柳荣宗似乎要摞狠话,被刚行至学塾拐角处的龙老先生狠很地瞪了一眼,生生憋回了肚子里。龙老先生的那一瞪让他如坠冰窟,身心具寒。
    龙老先生轻捻了一下花白的胡须,转瞬间又笑意四起,风清云淡。“莫小子,血气之勇可嘉嘛!先生后继有人咯。”
    龙老先生轻身一转,没入拐角另一边,学墪正门之外已不见他的身影。只是遥传一句“狗屁不通,有辱斯文”,便没了声息,不知是在斥责柳荣宗还是莫以恒。
    柳荣宗不见了龙老先生,压力顿减,嚎哭咆哮道:“柳大,你死哪去了?放狗,放狗咬这对狗男女!”
    柳荣宗是璃水对岸云蔚的村人。姑姑是给县令做小妾的,勉强算得上官宦子弟,平日间贯于横行于两村蒙童之中,很是跋扈。每天都由一个叫柳大的长随牢着一条恶犬护送过来上学。他家本是要给他请西席先生的,只因他姑父苍宛县令吴友龙一句“让荣宗师从龙师吧,他日必定光耀门楣”,他爹便义无反顾地将他送到龙老先生的座下来了。
    “汪——”一声犬吠,柳大从学塾外纵狗而来。
    那是一条比寻长土狗要高一个头的猎犬,在主人的纵容下,呲牙咧嘴,气焰万丈,作势就向莫以恒扑来。
    “莫小子,世界之大岂在烟霞,一犬难过,何以睥睨九天?嘿嘿,先生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守桥人’守的虽是‘桥’,扼的又岂不是天地之咽喉?”
    龙老先生正坐在书房,就一口桃花酿,翻了一页书,似是一页看尽世间花。
    狗是一种奇特的物种,寻常时夹着尾巴乖顺温良,一旦得到主人的纵容就变得比狼更凶恶。
    桃悠悠吓得小脸煞白,也不顾形象,披散着头发,拽起莫以恒的手,向外飞奔而去。
    也不知何故,莫以恒并不惧怕狗,狗来了一脚踹向狗头便是,他惧怕的是他爷爷莫润普。莫润普一直教他做谦谦君子,绝不许与人动手,更不可与人动怒,作意气之争。
    莫以恒七岁那年,他参与了一次很平常孩童之间的打闹。莫润普罚他在院中跪了一宿。桃悠悠连一旁“笑助”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莫润普义正言辞地让桃夭夭把桃悠悠带回家不许出门。桃悠悠不怕莫润普,桃夭夭是真怕,那老头儿发起犟来天王老子都要惧三分。后来,还是在龙老生的游说下才结束了对莫以恒的惩罚。
    桃悠悠娇小的身躯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股远超常人的力量,拖拽着莫以恒几乎脚不着地飞奔向前,恶犬也只能在后面吃灰。
    “悠悠,先别……别回家。”莫以恒耳边生风,开口都有些艰难。
    桃悠悠想起莫以恒那日所受责罚,小脚儿一旋,直直奔向村外的乌龙观去。
    乌龙观是扁担山上的一座破道观,里面只有一个邋遢的老道士,自称道号乌龙真人,时常捧着那根秃了半截儿的拂尘下山降妖伏魔,替天行道。大家都知道那是他的吹虚之词,不过是观中香火不济,下山讨些吃食,维持生计而已。
    乌龙真人虽是不靠普儿,但对莫以恒还不错。莫以恒每次和小伙伴们到观中玩耍,乌龙真人都要把他留到最后,总是给他藏着串糖葫芦或是泥人玩偶,哄他做徒弟,教他降妖伏魔的本领,将来做万人景仰的大英雄。
    通常这个时候,莫以恒可不想做什么大英雄,他只想拿了糖葫芦或玩偶和桃悠悠分吃同玩,早听村里的大人说乌龙真人是个草包道士,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一本正经地道:“等我个儿再长高点儿,你本事再大点儿了,我再问问我爷爷同意不同意。”
    “小王八蛋,滚蛋。”老道士是真伤心,好不容易看上的衣体传人也看扁他。
    “看在糖葫芦的面子上,我就不叫你老王八蛋了。”莫以恒尥起蹶子朝山下跑去。
    ……

    作者闲话:

    群魔乱舞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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