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茉莉丢下手中的筷子，轻轻地我。我抬起头等着她下面要说的话。
    她叹了口气，说，“年轻，你确定你真的没有记错吗？”
    辛可盛了碗调得细腻粘稠的莲子羹给她，却被茉莉轻轻地推到了一旁，她说，“你只有……几乎看上去只有二十岁，怎么会……”她耸了耸肩，抿起嘴眯着眼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辛可也看着我。
    “我们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名字，我都只叫你年轻，你懂的。”她拉起我的手，鱼尾纹已经蔓延到发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又睿智，花白的头发优雅地披散在肩上，“我和思想者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你真的不愿意说些什么吗？”
    屋子里的灯光是橙黄色的，柔柔地洒在茉莉的脸上，这个中国的老太太此时看起来是那么的慈祥，她的手很温暖，不像我，从心底一直凉到外，也从来没有被人焐热过，或许也不曾有人像茉莉这般试着去做过。
    辛可将椅子向我们搬了搬，动作小心，“年轻，我和茉莉想认真地了解你，不是作为打探隐私，而是作为一对父母，或者说朋友，希望你能了解我们的心情。”
    我垂下了眼睫，看着桌上袅袅散着的热气，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透明的液体在转啊转的，挡了视线。
    “茉莉，辛可，不是我不告诉你们，只是我怕我说了你们不相信，我的故事……”我笑了笑，向他们摊手，“的确很离奇。”
    “年轻你知道吗，你有最好的东方气质，初见你的人第一眼就会被你彻底吸引，甚至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你。”茉莉朝我优雅的笑了笑，淡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的是屋里温和的光，她重新握住我逃脱的手，细细摩挲，“你也知道，我和辛可一直没有孩子，这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但现在我们已经不这么觉得了。”
    她转头对辛可温雅一笑，两人之间是说不出的默契，“也许上帝不让我们有孩子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出现。爱你的人太多，我怕即使我们付出一切也最终得不到你。”
    心里潺潺流动着些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情愫，一点一点地感受着气温的回升。茉莉和辛可是这么善良，明明我就只是个被抛弃的人，却能得到他们这么细心，甚至说是惶恐的对待，何得何能？
    “茉莉，如果我说了，你一定会相信吗？”
    “只要你说了，我们一定相信。”茉莉坚定地看着我，手有些激动地颤着。
    “那好，我说。”我将茉莉细瘦地遍布着皱纹的手放到肩头，看着她那双转为疑惑的淡琥珀色眼眸问道，“你感觉到这有什么了吗？我从出生起它就是长在这儿。”
    飞机在万米高空飞翔，气流平稳地在窗外滑过，指尖细细滑过窗子，看着窗下一片湛蓝的海，一时心绪万千。
    两年前，我就是被茉莉夫妇从一片海里被捞出来的，没有气息，肩头的红色宝石暗淡无光，完全的死人。
    我不懂他们怎么敢去救一个死人，但事实是他们确实救了，且救活了我。茉莉说她也不懂为什么那串环在脚踝上的铃铛会忽然响起来。
    我想大概漂浮海在人间也是有分支的，那片有灵性的海洋见这颗可怜的珍珠在约意过得太惨，好心地将我送到了人间。但愿伟大的大祭司没哭死，但我想，按他的性格，他是死也不会哭的可能性大些。
    一想到昨天晚上就好笑，原本打算听完整个凄惨故事的茉莉老太太，结果因为伤心过度直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这种玄幻色彩太浓的故事高兴好还是悲伤好。
    辛可早上和我说，我们相信你，年轻。
    看着这个身高尚不及我的德国小老头，我笑了出来，告诉他，思想者，你要负责安慰好茉莉小老太太，我自己经历这些事尚且没哭晕过去，她竟然先晕了。
    辛可哀伤地看着我，执起我的手道，“年轻，你真的要去找你的小儿子吗？万一他和他爸爸一样你可该怎么办？我怕你坚持不下去……”
    我冲他安慰一笑，“辛可，你们肯相信我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至于其他的，我真的无所求了，他人好也罢，坏也罢，我总得去找找，一直丢他一个人，我心里难受。”
    “年轻，那你还会回来吗？”辛可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褐色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我，像是怕极了我会跑掉。
    “思想者，这世界上肯认真对我好的人已经快没了，我不想再放弃。”我拍拍他的手背，起起身旁的皮箱，对他摆摆手道，“我一定会回来，你和茉莉要等我！”
    辛可替我理理风衣的领，欣慰地笑道，“一定等你！”
    当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难舍地回头一瞥，却瞧见茉莉在楼上窗帘后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是漂浮海里母蚌的孩子，一颗光滑圆润的珍珠，是修炼千年的精灵，没人好好珍惜我的心，是不是大家都以为珍珠没有心，所以才选择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摸摸心口跳动着的，我真想告诉那群人，其实，珍珠本身就是母蚌晶莹剔透的心。
    我醒着不足三十年，却吃了近两百年的苦，没有人问过我好受不好受。生或死之于那群人，或许生活无所谓一样不一样，永恒的生命带来的不过是永恒的冷情。
    茉莉却让我在两年间尝到了所有甜蜜，我忽然想到，如果我真的是他们的孩子，茉莉会不会像那个普通的德国妈妈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海的女儿是只小人鱼，然后快乐地叫我甜心？
    拍摄工作一天就结束了，摄影师一个劲地夸我，说我简直是为摄影而生，美得不似凡人。我笑着告诉他，我早已成了精，修炼了千年后又磨砺了百年，他听了却只大笑着说，杨，你真幽默。
    将辛可写给我的地址递给司机，司机一回头便看着我的脸，楞楞地不知接手。我冲他一笑，勉强拽着蹩脚的英语和他对话，“先生，一直看着女士或许不够绅士。”
    那人脸一红，便夸道，小姐你太过美丽，以至于我无法不失神。
    我在回想上次来人间时遇到的那个鱿鱼大叔，他估计觉着我的脸和手中翻来覆去的鱿鱼没分别，该笑还是笑，该劝还是劝。
    司机忽然一惊，问道，“小姐你住这儿吗？”
    我点点头，“怎么了？”
    “这里的房价高的吓人，我们可买不起。”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冲我笑着说。
    “那是我朋友的房子，我难得来伦敦，先在那住段时间。”我在脑子里转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来代替“难得”，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恰好到了红绿灯处，司机缓缓停下冲我和善一笑，我这才觉得缓解了点尴尬。
    “小姐你是明星吗，我瞧你刚从那间工作室出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旁边一辆车，激动地无法自持，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
    “小姐？”
    我猛地敲打着车窗，想唤起那人的注意，可旁边那辆莲花里的人却一动不动，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前方，等着时间过去。
    我急着就想开门下车，司机大惊，“小姐！千万别下，千万别下！还有四秒，不！三秒！两秒！”
    我哪里还管他，这么紧急的时刻我还能听懂他在说几秒几秒就已经拜他家大神了，他还不许我下车！
    莲花忽地开了过去。
    我呆滞了。
    “小姐……”司机重新开了车，轻声叫我。
    “快！快跟着那辆莲花！刚才旁边那辆！快！”我指着朝着相反方向的莲花急急道，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莲花该怎么说，顿时满头大汗。
    亏着那个司机看懂了我的手势，不顾后边一众人的狂按喇叭，向那辆极其拉风的莲花冲了过去。
    我这才呼出一口气，紧盯着那莲银白色莲花。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发，认真的眼神，耳上两颗漂亮的红钻石被拿掉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耳边甚至隐隐可以听到当时他那句声音清澈的低喃，原来是幻听啊……
    司机看着我几乎快哭出来的脸庞，奇怪地问道，“小姐，那位开莲花的先生是你什么人？”
    我紧盯着车尾，想也不想便答道，“是我小儿子。”
    车子猛得一刹，差点没将我抛出去，司机猛吞一口唾沫，稳了稳车身，这才道，“小姐你真幽默……”
    我一按胸口，淡淡地瞥他，冷清地说，“我不喜欢说谎，他的确是我儿子，而且是小儿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我的年龄，但估计想想又觉得不礼貌，摇了摇头专心追他的车，不再和我搭话。
    莲花开得很快，就在我怀疑这辆普通的英国本土TAXI能否追上拉风的莲花时，车缓缓地停了。
    修长的身影终于完全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称得他远看稍显清秀的脸庞显得英挺了不少。微微转过脸来，我这才瞧仔细了他。果真清雅如莲，像极了泓澈。
    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一抬手，遥控锁了车便开了门进去了。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疲惫地看了眼曾经幻觉似的出现在约意海市蜃楼上的小别墅，兰花依旧在二楼窗台上吐着芬芳。我颓然地靠在背上，闭上眼对司机说，“走吧！还是开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