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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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也不曾想到,与云微初次相见竟会在这样的机缘之下。
那夜留给我的记忆,是乱哄哄的一片,无论声色气味统统搅成了一锅粥,在脑海里固定成一个黏稠的整体,名曰恐慌。
云萦把他留在了且听斋,又将书房点得灯火通明,一行四人坐在那里谈起天来。原来云薇与那自刎的万俟诚是旧识,也知道他的许多旧事,便絮絮地说了一些。
而我待心神定了一些,也才在灯下细细地打量起他来,果然与云苒有几分形似,如此说来我被挟的时候站在云义身边的应该是他了。然而论到神采,却是与云苒迥异的。云苒的美,如同阳春的杜鹃,只看她一眼也会被她洋溢的生命气息所感染;而这位云六爷,却又再让我想到了冷冽的蔷薇,比华丽更孤傲,比绝美更妖冶,无怪乎云老爷会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了。
云薇又讲起了他的见闻,说是此行去蓬莱见过了传闻的海市,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他们说行商者的笑已然是习惯使然,见客三分笑,然而我却认定了云薇的骨子里一定是孤傲的,他或静或动,或笑或说,眼里总是对世事的清明,这样的人我是绝然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的,亏得她们还曾拿我与他做过比较。
在且听斋一直陪坐到天明后,云薇便起身回了他的流云馆,我才知道原来流云馆也在黛苑之中,却是与且听斋在不同的方向,这黛苑是云家二夫人生前云老爷为之而建,她走后云薇便搬了进来,云萦寡居后也迁来此处图个清静。我平日只从流云馆经过也不见有人住,孰不知那里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云六爷。
那夜过后,发生在黛苑的事便如同梦魇一场,除了云家几个主子并他们的贴身侍从外,谁人也不知晓。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否则锦州云家也就徒有其名了。
只有我一直不能从这梦魇中清醒过来,那夜云薇并未与我再多讲话,只是劝过我一句,逝者如斯,没人能帮别人选择他自己命运。我讷讷地答了一句,只是这样一条命,只需短短一把小刀便结束了,情何以堪啊。
他轻笑,便不再多讲,只是转身对云萦告了别就要回去了。转过身的时候,我忽地看见他雪白长衫上,却有斑斑的血迹,那血液已成深红颜色,依然狰狞可怖,这才知若不是最后云薇在我身前挡了一下,这鲜血只怕是已经溅在我的脸上了。
自此以后,日子虽平静,我却总是睡得不好,总是辗转难眠,好容易睡下了却又常常惊醒,梦里总是那匕首在脖间的冰凉触感,甚至还有血溅在脸上的温腥感觉,如此折腾了大半月,初夏将至的时候我已经是形容憔悴了,平日的衣服统统松了起来,对了镜子也只看到惨白的脸色,连带着额间的莲花印记也殷红地让我心悸。
这一日,我又沉陷梦境之中,一边是谢静宜与万俟诚在拜堂,另一边又出现了一个万俟诚,挥着刀哭喊着要杀了她,我再一看,原来拜堂的人却又变成了云荣,看着我无比狰狞地笑着。
我正欲喊叫出声,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脖间冰凉的什么卡住了我,我一回头,却又是一个万俟诚。心中一阵绝望,豆大的泪水滚了下来,隐隐听得云萦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心中大喊二小姐救我,眼前出现的却是万俟诚,他紧压着我的肩膀用力摇着说:“你是何人?这是何处?你是何人?你是何人?……”
“啊!”终于惊叫一声,我猛然睁眼,看见采荇放大的脸在眼前,手还握着我的肩膀,云萦站在一旁面有忧色地看着我,原来是个梦罢。采荇把我慢慢扶起,我这才觉得自己浑身酸软,竟在簌簌地颤抖,采荇扶着我的手无比温暖,我禁不住把身体也向她靠了过去。
“小姐,莲衣怕是病了呢。”我听见采荇担忧的声音,一碗凉水凑到嘴边,我打了个哆嗦,觉得嘴唇干裂生疼,忙饮了一口,咽下的时候竟觉得喉间刀切一样的疼。
一只温暖的手附在我额头,我艰难地抬头,对上云萦关切的眼光,想开口对她说我没事,喉口又是火烧似的一阵疼痛,竟然说不出话来。
“好烧手啊……采荇,你去叫医人来……不成,这么晚了,医人馆还远着呢……”
“不如去流云馆问问六爷吧?”
“薇儿?也是,他是学过些医术的……让眉儿去吧,这里还是你照应着好些。”
我昏昏沉沉地又被放下了,似乎是采荇又抱了些被子来给我紧紧地掖着,我便裹在这堆棉絮中,有人在我额头敷了冰凉的手帕,我想把它拂掉,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房内有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渐地黑去,难道这次真是要死了吗?看来我这条短短的小命真是不蒙苍天垂怜,总是悬于一线啊。
眼前忽地一片豁然开朗,天色明澈,隐隐有五色祥云环绕而上,一座莲池中开着我从未见过的金色莲花,烟雾缭绕中,有一人坐在池边,玩弄着池水,池水扬在空中竟然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这是何处?难道我真的死了?若死了也能来这样的地方倒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云雾渐淡,池边那人忽地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她的相貌,云鬓微斜,花钿半贴,双眼温柔如水,竟是浅浅如同湖水的碧蓝色,轻轻一瞄,便有万种柔情,最是额头上一枚莲花印记,衬得肤色越发白嫩如同凝脂——这人,是我!
真是荒唐!我看着她,除了瞳色有异,那张脸确实与我如出一模,此时我才仔细地看见了自己的脸,果真像云萦说的那样,“要把人的魂勾了去”。只是这样看着自己的感觉着实荒唐,我不是死了吗?为何会在这里看见我自己?
“水琊。”一个庄严的男声传来,她半回过头去,露出了灿烂的一笑,更是妩媚不可方物。
“是您来了。”她从容地站起身来,这才看见她里穿月牙白曳地抹胸长裙,外罩由上到下从绿到红渐色的纱质广袖长衣,细细看去,竟然不是一件,而是三四层叠穿在一起,也不知那是什么面料,依旧飘逸轻灵,且将一双玉臂看得清清楚楚。
来者是一个高大男子,面容标志得无可挑剔,却让人感觉过于标志,甚至于看不出他的年龄乃至其它任何特点来,他身披白色绣金色十二祥兽的长衫,金色束腰也华丽得难以言喻,头戴紫金束冠,其上一粒硕大的明珠在阳光下竟恍若流动着光华,有生命力般变幻着色泽。
他对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微露出一个同样标志的笑容:“你想好了么?这样的事不是轻易能完成的。若一但决定了,便是我也不能再帮你的忙了。”
被称为水琊的女子笑了笑,碧蓝的眼中愈加盈盈动人:“我知道,多谢您帮我至此,以后的事,就让我自己去罢。生死有命,缘分在天……”
这话听着耳熟。正想着眼前忽又黑了起来,幻丽的景象缓缓褪色,最终也归于了黑暗。
我疲惫地睁开眼,原来又是一个梦,怎么会梦到这样荒唐的事情呢?兴许是我自己病得甚为厉害了吧。
额上的冰凉已不存在,手上却有了一丝温暖,我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只白玉般精致修长的手搭在我手腕上,“指如削葱根”,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了这一句,牵起嘴角想为之笑笑,却也勉力难为。
“醒了?”一声温和的询问,这声音是云薇不会错。我再想抬头,有人却把我轻轻摁住,“烧得很厉害,暂且给你施了针,我让伐檀去给你煎药了,喝了药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果然身上已不似刚才那么发冷,此时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爷,药煎好了。”
云薇的手离开了我的手腕,不知何故,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竟觉得忽地失去了什么。这时大约是眉儿上来了,轻轻扶我起来,在身后垫上了厚褥,又掖好了被角,就从那个叫伐檀的侍僮手里接过药来,轻吹一口送到我嘴边。
我这边刚刚坐起来,看清了那确实是云薇,大约是被匆匆叫起来的,只随意穿了件白色罩衣,长发束在脑后,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心下一动,张口喝下药去,却不想这药甚苦,苦得心肝都颤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高烧我失了嗅觉,刚才竟一点也没有嗅到苦味,现在突然入口,一时难以接受,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心中暗骂这该死的苦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咳得昏天黑地。
惶惶中听得眉儿喊了声莲衣,便有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背,另外又有什么凑到我嘴前,只听到云薇说喝了它便好了,我又开了口,一点清凉入,瞬时平复了喉间的灼热,咳嗽也就慢慢缓了下来。
待我再睁开眼来,见云薇绝美的脸就在眼前,却微锁着眉头,一手在我背后轻轻拍着,另一手拿了个碧玉雕成的巴掌大的小瓶凑在我嘴边,想刚才喝的便是这里的药汁了。他见我缓和了过来,唤了声眉儿,又端来了那盛着苦药的碗。我心里一悸,刚才那股渗透肝胆的苦味仿佛又浮现了出来,便往回缩了缩,惊恐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云薇稍稍一愣,随即呵呵地笑出了声,他温言劝我道:“良药苦口,你的病来势汹汹,若不及早治了恐怕会拖成痼疾的。”
我依然向后缩着,万分疑惑地看着他,他略一沉吟,伸手便端了药来,我一急,却被他一手锢住动弹不得。正此时,云薇看了看碗中的药,又极快地瞄了我一眼,快速一仰头喝下了一大口。
眉儿呀了一声,我也是一惊,张大嘴看着他,他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也不是那么苦,你乖乖喝了我自有甜药给你。”说着又指了指已经放到眉儿手中的碧玉瓶,然后认真地看着我,神态像极了正哄孩子的人。
我一定是烧得迷糊了,才会看见他脸上的这种表情,却又莫名地为之而感动了,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一咬牙推开了他给我喂药地药勺,壮烈非常地抬碗豪饮,饮完最后一口时已觉得肝肠寸断,抢一般从眉儿手中夺过玉瓶就送向嘴边。
云薇略有讶色,很快便归于平静,只是在一旁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眼睁睁看我把他的碧玉瓶也喝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