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远从没来过上海，这算是第一次十一月末的黄浦江边上的风有些凌冽，但是夹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湿寒的风会覆盖在脸上拂散不去，随着烟吸入肺里。最叫人头疼的是周围人都用沪语在交谈，稀碎闲杂声音尖锐一刻都得不到不消停。
    轮船进港。
    他皱着眉头逐个对比从船上下来的男性和手指间捏着的那张小像，终于目光在一穿着驼色大衣的男人身上停驻，视线在照片和男人的面孔来回打量。――照片上没戴眼镜，看上去要稚嫩很多，而那边款款走下来跟身边的高挑女子交换联系方式的男子确实跟照片上的人有几分相似。
    孙文贽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笑着接过身边的卷发女性递过去的纸条，“温兆华？”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同行几天只知道彼此的英文名字，喊温蒂习惯了一时间还有些捻不过来。“呀，回北平了可记得联系我。”温兆华生的高挑，配上精致的妆容，看上去就与众不同，又是留洋归来，傲气的很。“一定一定。”他别了这位哲学系的女博士，手指捏住纸条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快步登上码头。
    “孙文贽？”风撩起额前的碎发，男人右手按住头顶的快要被风吹走的鸭舌帽在人群之中侧身回头。金丝方框镜片的后面是一双漂亮的双凤眼，那双俊眼带着疑惑看向自己。“你是？”赵宁远把照片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低声跟周围人念叨一句“借过”往孙文贽的身边大跨步走过去。“赵宁远，我是受令尊所托接你回北平的。”孙家的小少爷留洋四年学商，不知道学了什么但是语言也算是精通。“你好，家父之前电报上未曾跟我提及此事，算是惊喜了。”他眉眼含笑地伸出右手，赵宁远脱下右手戴着的皮手套，自己摸枪杆子的手可比不上这位小少爷的手。那只手的手指匀称细长，骨节分明。赵宁远有些心不在焉握住那只手，薄茧贴着细肉倒是生出一番不一样的情愫出来。
    “明日的火车，今天还能暂且在上海逗留一天，你的行李呢？”
    “为了方便早已经托人寄回北平，只有贴身物什和钱财留在随身携带的拎包里了。”赵宁远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拎有包裹，低头沉吟不语，只是伸手接过来拎在身侧。“也好，我在六国饭店定了位置，这个时间刚好是饭点。”
    孙文贽手上没了东西也不觉得奇怪，脑子里面总下意识认为这是家里新来的管家。可看这风度气势着实不像，黑色的长风衣衬托着挺拔的身形，剑眉星目，发型也打理的干净利索。他倒是不敢随意揣测，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道一声“多谢”。
    太阳终于愿意破开这阴郁的天空，从云层的缝隙里面洒下零碎的阳光。孙文贽摘下眼镜看了眼云层下的光线，赵宁远走在他身侧，下巴埋进脖子上围着的羊绒围巾里面呼出一口白气。阳光越来越强烈，照的他舒服地眯起眼，光线打在他脸上温柔和煦。赵宁远不经意地低头看见那人的脸庞，细碎的光芒在他的笑眸里荡漾出来，他不觉间呼吸一顿。
    车里的司机眼尖，忙下车走到他们跟前接过手提包往车厢里整理，手忙脚乱地打开后座的车门。赵宁远心里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他有些尴尬地别脸看向窗外。孙文贽坐进车内搓搓手，把内口袋里那张记了联系方式的纸条在笔记本里夹好，他顺便看了眼最近的日程轻叹合起本子放进口袋。一路上车轮碾过掉落的梧桐树叶，缓缓行驶。两人都不曾久居过上海，看着车窗外面转瞬而逝景色颇有新鲜感。“家父最近身体如何？”气氛尴尬，孙文贽率先开口。赵宁远转过头看向对方：“一切都好，无须担心。”
    初冬微寒，到了饭店有门童过来提取行李。二楼走廊安静，两人并肩行走，行李外套已经被提前送到房间。“我就在你隔壁房间，有事情可以找我。现在还早多休息，旅途劳顿肯定疲惫。到时间我会找你一起下去吃饭。”“麻烦了。”孙文贽关好房门松了一口气，在船上他确实没睡过安稳觉，嘈杂的水声船声，半夜的男女呻吟，有人赌博打闹。他脱去外套，躺倒床上闭上眼，很快就睡得安稳。
    赵宁远敲了一会还没人开门，不用猜也知道里面的人可能睡得正熟，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刚想继续敲，就听见脚步声靠近。门谨慎地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睡眼朦胧的困脸，他看见自己立刻清醒大半。赵宁远嘴角带笑，孙文贽看出这笑容里面夹杂了嘲笑的意味只能暗自懊恼。“等我换身衣服就跟你下楼。”孙文贽讪讪一笑关上门，不敢多磨蹭，换了衣服跟随赵宁远下楼。
    一楼热闹无比，觥筹交错，来的几乎都是上海的上流人士。他们的座位在靠窗的一角，相比较而言不太吵闹，灯光暗淡，服务生细心地点了蜡烛，但是对于面对面而坐的两人来言有些尴尬。一餐无言，孙文贽嚼着牛肉，落地窗外面是来往的汽车，霓虹灯闪烁，一副歌舞升平的假象。他阔别北平四年，不知现在形势如何，近乡情怯，他心里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