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挺直着背，跪在冰凉的地砖上，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一直坐在宝座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才开口：“明日启程？”
    少年抬头：“是。”
    高高在上的那人摆了下手，“去吧。”
    “陛下。”少年目光坚定地凝视着上座的人：“臣会回来的。”
    徽帝叹口气：“不必了。你如今也大了，总不能做一辈子朕的伴读。况且，现下形势也……”下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陛下……”少年想要说什么。
    “罢了，回去吧。”
    少年抿了抿唇，向来恬淡的目光酝酿着莫名的情感，终究把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然后在地砖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陛下，您千万保重。”
    徽帝看着少年起身，如以往一样安静地离去——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一次他一走，便再也难回来了……
    徽帝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人：“来人。”
    很快，他的贴身随侍就现身了：“陛下，有何吩咐？”
    徽帝从衣袖里取出一块金牌，扔给他：“你把这个给殷世子送过去，这个能保他顺利出京，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是，陛下。”
    没过几日，徽帝下令遣散风华苑，让这些质子们都返回各自家中。
    为此，滕太后发了好大的火，也是头一次，徽帝顶撞了滕太后，这个王朝最尊贵的母子两第一次撕破了脸，或许是因为徽帝史无前例的强硬态度，也或许是因为彼时的情势滕太后的顾虑也太多，所以最终也没有阻挠众质子出京。
    短短三个月后，魏阳侯首先起义，大宁朝的覆灭之路自此开始……
    就像徽帝想的那样，他到死都没有再见过殷涉，再听到殷涉的事，他已经是一名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了……
    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但他没有怪过殷涉，因为殷涉并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如果抛开徽帝这个身份，他是完全支持殷涉的，所以在后来，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他还那样帮了殷涉……
    ……
    ……
    所以，他一直觉得在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殷涉对自己那么好，有念及少年旧情的关系，也有感恩自己的意思……
    但，此刻，面对着这尊隐秘之处的玉像，他自己都怀疑了……
    在殷涉心里，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
    ……
    “云晏，云晏！”
    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于多的声音，云晏忙把那玉像给转了回去——这个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于多从外面进来：“云晏，你果然还在这里啊。”
    云晏恢复平常的样子：“我看这里有点脏，就擦了下。”
    “哪里脏了？”于多探头去看。
    “好了，我擦干净了。”
    云晏和于多一起离开了行室，于多还不忘小声对云晏说——
    “云晏啊，可别让殿下知道你帮我忙做事啊……”
    “那有什么？”云晏道：“我本来就是殿下的随侍，帮你的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
    “哎，殿下说了不用你做这些活的，应该是我帮你做事啊，怎么能反过来呢？”
    云晏默了下，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谢谢你，”于多高兴地抓着云晏的手臂：“云晏你人真的太好了……”
    “咳咳。”突然出现的干咳声。
    云晏看过去，出声的是杨公公，而他身边的正是不知道何时回宫的殷涉。
    看到殷涉的时候，云晏的心猛跳了下，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于多忙松开云晏的手，站直了身子，然后行礼：“殿下安。”
    殷涉轻点了下头。
    杨公公很有眼色，道：“于多，我有件差事要交接于你，你跟我来一下。”
    “是，公公。”
    杨公公和于多又像殷涉行了礼，才一起离开了寝殿。
    寝殿里只剩下殷涉和云晏两个。
    殷涉先开了口：“我让人送回来的珍珠果，你可喜欢吃？”
    “喜欢的……”云晏本就知道他是特意送回来给自己吃的：“难为你还想着我。”
    殷涉走到云晏面前，“怎么，身子不适？”他自然看出来今日云晏的态度反常。
    云晏本想直接问殷涉关于那玉像的事，可是真的要问出口又觉得难以启齿……从他们再见面开始到现在，殷涉对他好，却并没有提及其他的情意……倘若是自己胡思乱想，搞错了殷涉的心意，那……
    见云晏一直沉默不语，殷涉又问：“云晏？”
    云晏隐去自己异样的情绪，抬头道：“我无事。”
    殷涉目光变得柔和，“倘若身子不适或者哪里不自在一定要告知我。”
    云晏心想：从前的少年殷涉对徽帝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臣子本分和少年人的剔透傲矜，而现在的殷涉对云晏是尽心尽力地保护和毫不掩饰的关怀，这真的仅仅是两人地位颠倒的关系吗？
    “嗯。”云晏便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今日在宫里看到了好些道人，说是……你父皇召进宫中，且时日不短了……”
    殷涉神色如常，点头：“是，不过父皇也不是近日才对这些感兴趣的。”
    云晏疑惑地看着他：“先前可不曾听闻……”
    “还记得岐阳真人吗？”殷涉提醒他。
    “你是说你父皇其实那时候就……”
    “恐怕要更早，只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想要的东西？”云晏想了想：“……长生不老？”“求仙问道，长生不老”，这也是他的父皇曾经追求的东西。
    殷涉点头：“无外乎是这些东西。”
    “他也曾经做过人家的臣子，难道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他知道，但是帝王的自信就是”别人得不到，未必自己就得不到”。”殷涉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我以为……他那时候要抓国……岐阳真人更多的是为了问罪……还有想要知道关于徽帝的事情……”
    “问罪是，徽帝也是，而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知道岐阳真人是否真的有逆天的神通。”殷涉叹口气：“而那时，岐阳真人在铜墙铁壁般的地牢里离奇失踪的事更让他笃信了这点。”
    云晏本以为皇帝回宫以后，没有追究岐阳真人失踪的事，是二皇子的事让他顾不上了，没想到，他是真的信了……所以才会派人到民间寻了那么多的道人进宫……
    云晏也跟着叹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见云晏如此，殷涉道：“你是想起来你的……”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是两个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云晏点头：“他当年就是沉迷此道，荒废朝政，才导致后面前朝后宫局势失控……”
    “我知道。”殷涉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有我。”
    云晏听出来了，他已经是运筹帷幄了。
    看着这样的殷涉，云晏知道，他的未来必定是那高高在上的黄金宝座了。
    而那宝座，是自己所想要逃离的。
    他们两个人，注定以后是两个世界的人。
    “殷涉。”云晏轻唤了一声。
    殷涉凝视着他：“嗯？”
    “等到你荣登大宝，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云晏望着他，问道。
    “什么事？”
    云晏说：“等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你会答应我的吧？”
    殷涉的回答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那样温柔的眼神，那样温柔的语气——云晏在这一刻才真的确定了，殷涉确实是对自己有那样一份感情的。
    ……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呢？
    可是，这样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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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一直温和示人的少年难得气得仪态尽失，连清润的声音都前所未有地扬高了起来。
    正在和旁边另一个少年嬉笑的青年转过头来，看到少年气势汹汹地过来，没有指责他的失礼，而是哈哈笑了起来：“殷涉，你去洗个澡怎么衣服都没换就回来了？”
    “陛下。”少年殷涉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如同凝了霜：“那个宫女……是不是你派来的？”
    “宫女吗？”青年用扇子掩着唇：“你是说红果儿？”
    殷涉眯起眼：“她已经招了，说是陛下下的旨，让她来……来……”到底是少年人，再往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陛下不也是为了你好，”另一个紫衫少年笑道：“送你软玉温香，你不好好享受，还怪陛下不成？”
    “白虔！”殷涉喝了一声：“是不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你整日就知道撺掇陛下这些荒唐之事！”
    少年白虔依旧笑呵呵的：“这是陛下和我的好意，你不领情就算了。”
    “你！”
    穿着雪色龙袍的徽帝道：“殷涉，你如果不喜欢红果儿就算了，为此生气也不值得。”
    白虔脸色沉下来：“陛下，恕臣失礼，先行告退。”
    说完白虔行了礼，转身就离去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殷涉生那么大气。”徽帝对白虔说：“你说红果儿也是朕身边顶好看的宫女了，只是伺候他……殷涉也看不上吗……”
    白虔似是而非道：“这样的情况，可能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他身体有疾……”
    徽帝反驳道：“殷涉虽然看起来文弱书生一般，可是他骑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怎么会身体有疾呢？”
    “那就是第二种。”白虔附在徽帝耳边道：“他……不近女色，却好……男色。”
    徽帝听了噗嗤笑了，用手中的骨扇打了下白虔的头：“小机灵鬼，又胡说，殷涉是那样端方的一个人，说话做事恨不得拿尺子去衡量，更不可能去走偏门了……你这样的话休要在说，被殷涉听到了，可真的不会放过你了……”
    白虔：“那就只能让陛下护着臣了……”
    徽帝笑道：“若是你们打架，我可没办法偏帮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