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麒麟之章 雪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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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朝的传说中,雪狸猫是这样一种生物。
生长在冰天雪地的雪域。
通体雪般纯白,就连眼睛,也是白色。
心地干净,敏感。
勇敢。
即使被伤害,会伤心,会怨恨,但也会原谅。
只是,永远学不会回头。
(一)
王城看不见冬天的影子,淡柳依旧如烟,榆荚自芳菲。
四季如春的城市难免总是让人觉得郁闷,好像生命中只剩下了白昼,也仿佛,人的生命只剩下生存,没了死亡。
繁华的街道上,缓缓行来一个少年。
少年的脸色很是苍白,却隐隐透着不可言喻的强大和傲世般睥睨天下的狂妄。
而更加令人惊讶的却是少年的眼眸,一只是黑墨一般空透的黑瞳,另一只,竟是透明一般的纯白。
路上的人轻轻议论着这仿佛旅行者的奇怪少年。
感受到心口的奇异悸动,少年垂下眼帘,似乎在自言自语。
“雪,怎么了?”
仿佛回声在少年头脑中回荡:“没事,我很好。”
少年的脸有瞬间的柔和轮廓,一闪即逝。
“好好休息,你的元神还很脆弱。”
是严厉的口气。
一缕幽幽的叹息回荡然后消失,正如从未出现一般,少年抬头,继续向着目标前进着。
时代还是战乱频仍的时代,硝烟漫天,天下未定。
只有名分的天子在王城维护着对天下的虚弱统治,势力早已只剩空壳。
然当代的天子陛下却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平蛮夷,安诸侯,做着他的祖先在立国当年都不曾做过的守成安邦之业。
天子的名号,是武帝。
上月初,这位天子的统治更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希望光芒,多年隐居深山不仕不官的著名隐士梦猫无居然派人传讯,要求辅佐天子陛下。
要知道,这位梦猫无阁下可是连五大诸侯国的联名邀请都可以冷冷无视的骄傲人物,现在竟然自请辅佐天子陛下,人们不禁感叹天子的英明。
一时间,天下称颂。
此刻,要求在王城驿馆里留宿的少年,就自称是梦猫无。
驿馆的官员不禁惊讶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满眼的不可置信。少年冷冷的掷下一块金牌,定睛一看,正是当今天子陛下的信物,天下仅此一块,为表对贤者的尊重,天子将它赐给了梦猫无。
连忙起身招待,驿馆的上下官员忙的不亦悦乎,毕竟没有人希望得罪于天子陛下的贵客。
少年只是冷冷的挥手,要了热水和食物,就不准人们进入他的房间。
(二)
合上房门,少年凛然的脸色稍稍缓和,樱桃色的唇角亦微微上扬。
“怎么样了,雪?”少年伸手抚着自己的心口,又似乎自言自语。
“我没事了,梦猫,谢谢你。”
那回荡在头脑中的温柔话语仿佛带着那个叫做雪的少年惯常的微笑一般,安静又美好。
“你的元神刚刚修复,还是要小心。”
梦猫无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那上面赫然出现一个光点,而后凝聚成球,随着时间的流逝,光球浮在半空,竟隐隐约约幻化出一个半透明的少年的影子,再仔细一瞧,不禁大惊,那透明少年,相貌生得竟同这梦猫无一模一样,真真造化钟灵,人生如梦。
“雪,”梦猫无皱了眉头,“影子怎么又淡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在身体里休息?”
被叫做雪的少年的身影明显的抖了一下,垂下了眼帘。
“根本…没办法休息啊,越接近王城…就越接近他…我……”
“回去。”梦猫无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梦猫,你不要生气,对…对不起…我…”
雪的影子微微颤抖着,上前拉了梦猫无的手。
“回去吧,手好凉。”
雪点点头,影子又化为光点,进了梦猫无的眉心,就好像从未出现一般,踪影痕迹全失。
灯下,梦猫无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烛影摇曳,悉数的落寞映得窗上嶙峋的树影婆娑。
第二日便有天子的召见,对于梦猫无这位名扬天下的隐士,天子自是重视非常。
梦猫无今日在头上戴了白色的面纱,静静坐于天子书房的偏殿中,等待通传。
不多时,就有总管回报,带着梦猫无迤迤朝御书房行去。
路上梦猫无没有一句话,只是按了按微微悸动的胸口,神色更加冷凝。
“陛下。”
梦猫无欠身,立而不拜。
透过白色面纱打量坐上男子,梦猫无努力压下了自己纯白色眼中的水气,不动声色。
“先生。”
坐上的男子似乎并不在乎梦猫无的无礼,依旧是一副儒雅宽容的样子,嘴上也给足梦猫无面子。
“大胆刁民,见了陛下不仅不拜竟然还不以真面目示人,哪有什么安邦的贤者之风?简直是不知礼数!”
一位侍立的银发将军见梦猫无如此倨傲,不禁出言相责。
“不妨,荀卿不要无礼。”
天子连忙出言禁止,转向梦猫无,点一下头:“先生见谅。”
“陛下想知道在下的相貌么?”
不理那一脸不平的将军,梦猫无竟自问着那上位的男人。
天子雍容一笑,开口:“朕当然好奇,毕竟是名扬天下的先生。”
“好。”
话音犹在,白纱却已翻飞,梦猫无的脸就这样呈现在众人面前。
四周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伴随的,是臣子们细碎的议论声。
“是九皇子…”
“那位荒唐的殿下啊。”
“相貌是没错,可那眼睛……”
银发的将军嘴唇不经意的颤抖,终于,还是开了口:“九皇子…殿下…”
梦猫无的眼扫过那最上位的男人,看他深深的眸子掩住了惊讶,笑着道出:“先生相貌,像极了朕那一位早已故去的孩儿。”
“有幸与皇子殿下相似,在下惶恐。”
“先生连日周车劳顿,还请稍事休息,晚些时候,朕设宴为先生洗尘。”
直视上位的男人,梦猫无嘴角闪过诡异的笑容:“遵旨。”
将近黄昏,天子果然派人来传召。
梦猫无冷冷的应了,理理衣裳,跟了上去。
穿过回廊,雕梁画柱衬了清雅的景致,端的竟不似皇宫似仙境。
梦猫无心里暗暗忖度,想必这就是天子的禁宫“维以宫”。
“传说中连陛下宠妃都不可进入的维以宫竟让梦猫无进入,在下不胜惶恐。”
“先生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坐上依旧高贵的天子举起酒笑容飘散在柔美的空气中。
“在下是梦猫无。”
凝视少年如画的容颜,坐上天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朕从不相信偶然,也不相信奇迹。”
“关于这点,梦猫无于陛下是为知己。”
接过少年淡漠冷然的目光,天子的身体微微有难以察觉的晃动。
天子微微一笑,带起的悉数是绝代的风华,流转幻化。
梦猫无看着这笑容,猛的只觉心口一阵难言的收缩。
不自觉的皱了眉头,梦猫无眼里掠过一抹真实的不舍。
——痴儿,你还是放不开么,纵使那样的被狠狠的背叛。
待心中激越的情感慢慢消散,梦猫无方放松了身体。
“陛下,曾经可有过珍惜之人?”
“朕惜才。”
“有个人曾经付出代价托付梦猫帮助陛下成为一代明主。”
梦猫无的口气缓缓,娓娓到来的仿佛是事不关己的人生。
天子挑起了好看的眉毛,暗含一丝危险的味道。
“这偌偌天下,除非我梦猫无心底愿意,否则没有任何人类可以逼迫我,而我,并不愿意辅佐你,陛下。”
最后的尊称明显是在轻蔑,而天子竟不动声色。
直起身的梦猫无身上散发着无人可将之忽视的霸气和傲然,凌然立于众生之上。
“传说梦猫无的母亲是妖魔,所以…是真的?”
“不要试图惹怒我,我可以毁了你,人类!”
那如画的容颜散发出了明显却绝对的非人气势,强大的不可忽视。
“当那少年倒在我的面前,用身体和灵魂交换对你的帮助,我就想——杀了你!”
“哦?为何?”
天子好笑的看着梦猫无,“难道你也被狸儿那淫荡的身体给迷惑了?也对,那副身子本来就是为了服侍男人而存在的么,怎么样,那滋味不错?”
“住口!”强大的力量就这么停顿在了天子的面前,梦猫无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他不是狸儿,是我的雪。”
“他当年将元灵丹留下了吧,我来要回那东西,让雪复活。”
看着一脸了然的天子,梦猫无厌恶的皱皱眉头。
“作为交换的代价,我会帮你成为天下的霸主。”
清风拂过维以宫,带起一阵一阵迷人的香氛。
“为什么要复活那孩子,比起他,朕更欣赏你的美态。”
梦猫无冷淡看着眼前不知何时移动到自己身边的天子,一哂,不语。
任心口的疼痛蔓延肆虐。
他现在和雪共用一个身体,那天子说的一切,正仿佛刀剑一样刺在雪的心里。
“交易成功,明日我会把元灵丹送给你。”
梦猫无不发一言,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维以宫。
(三)
“阴支国的国君喜欢你,朕决定送你去作质子。”
上位的君王面无表情的看着跪下的少年,宣布了决定。
“父皇!”
少年讶然抬头,眼中早已水雾氤氲。
天子挑挑眉毛:“怎么,狸儿不愿?”
“父皇,狸儿不是您的…么?”
“你的身体的确可以令朕快乐,可是比之天下,朕乐意将你拱手让出。”
沉默了一会儿,少年抬起纯白干净的双眸,微笑着面对坐上的君主:“只要狸儿这样,父皇就会开心么?”
“用你的身体迷惑阴支王,盗出虎符交给将军。”
天子满意一笑,好狸儿。
“狸儿这么做,父皇会快乐么?”
天子微皱了形状好看的眉:“会。”
“那样,父皇就不会像抛弃母妃一样抛弃狸儿了对不对?”
妃子泣血的眼,以及濒死惨烈的身体浮现在少年眼前。
她告诉他,只有让天子快乐,他们才会幸福。
“灭了阴支国的话,我便永远疼爱你,狸儿。”
只为这一个承诺,阴支国生灵涂炭,阴支王的愤怒燃烧了九皇子骆狸。
“贱人,你这淫荡的身体是渴求着男人的吧!本王满足你!来人…”
待到王军灭了阴支国,已是一个月之后。
骆狸不记得到底有多少男人进出了自己的身体,他只是记得他美丽的母妃曾经告诉他,只有天子快乐,我们才会幸福。
天子对他说,只要灭了阴支,就会疼爱他……
“停止你毫无意义的回忆,雪。”
梦猫无清冷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华丽的宫殿。
帷帐轻拂,滑过了几不可闻的叹息。
良久,梦猫无听到一声歉意的浅笑。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华丽的宫殿呢,梦猫。”
因为母亲并不是十分得宠或者有背景的妃子,所以骆狸只是随母亲住在将近荒废的凄凉宫殿。
天子有那么多妃子和子嗣,当然不可能一一照顾周全。
“你现在是我的,不许想着那无情无心的人类!”
梦猫无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一道白光过后,被他称作雪的少年站在了面前。
梦猫无满意的看了看少年颜色清晰的身体:“不错。”
雪轻轻的笑了,笑意温柔的散落在梦猫无的眼底,让梦猫无不禁伸出手去。
“你说,我现在可以碰到你么?”
梦猫无问道。
雪接过梦猫无递来的温暖,笑靥如画。
——还是这么冰凉,痴儿!
紧紧攥着少年的手,梦猫无的唇角微翘:“你可知本尊有多少岁月没再碰过人类?”
雪摇摇头,任梦猫无抚上自己的脸。
“几万几千年吧,活到连本尊都忘记了时间。”
雪用手擦着梦猫无皱起的眉:“那梦猫一定很寂寞。”
梦猫无捉住雪放在自己眉心的手,握紧。
“你可知,就连创造本尊的神,也不曾令本尊得到如你给予的温暖。”
——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凭你区区一个人类。
“或许,梦猫和我特别有缘吧。”
雪走上前,把梦猫无抱在自己怀中,动作轻柔的仿佛梦猫无是一件易碎的珍贵物品。
清风明月,更漏滴答,很久之后,闭着眼睛的梦猫无才听见一句温柔的劝慰:“不要想太多,会累。”
次日,天子果然差人送来了骆狸的元灵丹,但是打开一看,却是只有半颗。
梦猫无面色不善的皱了如画的秀眉,拿了半颗元灵丹直奔维以宫。
“为何?”
梦猫无直视坐上悠闲品茶的天子,简短的质问着。
“先生还没有助朕成为霸主。”天子一派悠然:“这报酬,只付一半。”
倏忽而至的狂气直扑天子面膛,丹墀之下散发强大非人气息的梦猫无另一只纯白色瞳仁渐渐转变成黯然的黑色。
香茗四溅,茶叶特有的清新味道霎时间盈满了维以宫的正殿。
与温和雅致的茶香不同,肃杀的空气一触即发。
“这可是朕想与先生共品的上好的兰雪茶啊。”
摇摇头,天子惋惜的叹道。
“骆白沐!”
梦猫无压抑着愤怒,直呼天子名讳。
“不要试图从正面承接本尊的愤怒,即使你是天子,也只不过是个区区人类!”
“那么阁下又到底是什么人?”
天子忽然提高了声调,看着梦猫无的眼中刹那精光四射:“占了狸儿的身子,装作隐士来到朕面前,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语气,是王者不可抗拒的威严。
“那被你背叛的孩儿可曾加害于你。”
梦猫无在看见天子认真的瞬间,反而恢复了冷静,硬着一张脸,冷冷地抛出这样的问题,却是陈述的口气。
事实,早在眼前。
“那孩儿不会背叛你,我自然也不会加害你。”
纵使怎样被伤害,怎样的被将真心踩在脚下,那孩子依旧会选择不顾一切的服从眼前的男人。
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天子哑然,坐回了龙椅。
忽然天子与梦猫无之间的空气弥漫了十分奇异的味道。
梦猫无正色:“给本尊三个月时间,本尊为你搅乱五大诸侯国。”
“先生当真?”
“本尊不擅吹嘘。”
“到时元灵丹朕双手奉上。”
“成交。”
维以宫的冬草,似乎是别处的春花,鲜艳袅娜,依依剪剪。兼之平湖映月,暮鼓悠扬,不免令人凭生白驹之念,更添惨淡。
良久,天子似乎是疲惫不堪,冲梦猫无凄然笑了一笑。
“先生是不是觉得,朕实在没有人情?”
梦猫无无语。
“狸儿…可好?”
“本尊也不知道,他很少笑。”
“如此……”
天子若有所思。
“你可以等本尊的消息。”
梦猫无冷冷扫了天子一眼,转身离去。
雕梁画栋,飞檐鸱吻,长桥卧波,风雨如晦,在梦猫无这般人物身后,竟然统统沦陷,继而调落,仿佛是千万年的繁华到了时间面前,霎时零乱的体无完肤。
在嘴角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梦猫无的声音听来似乎是自言自语:“你们人类,就算再过几千几万年,我也依旧看不懂。”
恍然依稀间,好像掠过了那个叫做雪的少年的叹息。
即使是人,又有几个能看得清楚“人”呢?
梦猫无抚着自己的心口,右手一点额头,雪就如同往常一样站在了他的面前。
将那半颗元灵丹归位,梦猫无揽了雪的腰,顺势将头抵在雪的肩膀上。
“撒娇么?”身影又浓了一层的雪不禁莞尔。
“我们就这么走吧,梦猫。”
“为何?”
“有半颗元灵丹,我就不会魂飞魄散的不是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徒增烦恼呢?”
“你是本尊的人,怎么可以残缺?”
“梦猫…”
“本尊讨厌骆白沐。”
“不要为难他,你答应我的。”
“本尊还答应过你,助他成为霸主。”
沉默良久,梦猫无只听见雪的一声叹息。
“雪,为何总是叹息?”
“梦猫,放手好不好?”
“命数是更改不了的,一切都是注定。”
梦猫无把自己更深的埋进雪微凉的怀中,嘴角牵起了绝美的微笑。
--怎么可以结束?本尊还没有玩够呢!
人类,是多么有趣的生灵。
不到一个月,惊人的消息传到了王城:五大诸侯国的王在月圆之夜齐齐无疾而终。
即使是多少年之后,这场死亡依旧是传说。
看着面前难掩喜色的荀将军,天子只是缓和了冰霜一样的脸色,淡淡的与臣子们商议了对策,直到深夜,才摆驾维以宫,告知总管,今日谁也不见。
他做到了!
三个月内搅乱五大诸侯国。
就这么放了梦猫无是万万不可,这等人物若是为别人所用,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一定要留住这人,不论用什么方法。
“陛下。”
冰冷的语气。
“先生。”
没有奇怪梦猫无究竟是如何进入维以宫的,可以令五大诸侯国国主在一夜之间丧命的人,自然可以视戒备森严的维以宫如无人之境。
“请陛下依约交出半颗元灵丹。”
天子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上梦猫无的手。
梦猫无接过元灵丹,嘴角微微上翘:“本以为你会耍花样的。”
“在你面前,有用处么?”
“也是。”
“那么就让我见见狸儿吧。”
梦猫无了然一笑:“如你所愿。”
刺眼的光华几乎令骆白沐的眼睛失去焦距。
视线重新集聚之后,骆白沐眼前站立的正是多年前早已死去的九皇子骆狸。
依旧是完全纯白的双瞳,白衣胜雪,骆狸一如当年离别时,眉目如画,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安静的站在他的面前,美得哀怨,让人不禁的心里生生一疼,这般人物,怎会端的坠入凡尘。
“陛下。”
“狸儿。”
骆白沐没有过多的惊讶,既然五大国国主都可以在一瞬间被杀,那么还有什么不可能。
“狸儿完成了当年对朕的承诺,想要什么?”
“您还记得。”
“当年是狸儿亲口答应朕,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帮朕创造成为霸主的机会。”
雪,也是骆狸,垂下头,一缕碎发零乱在白皙的面庞上。
“梦猫无就是狸儿给朕的机会么?狸儿果然是朕的好孩子。”
“狸儿什么也不要,只求陛下…放过狸儿和梦猫。”
“留下。”
“父…陛下,骆狸不是已经没有什么对陛下有价值的用处了么?”
依稀犹记得,那天落雪,漫天翩跹。
骆狸被骆白沐送给了垂涎他已久的大将军荀桓,一夜缱绻,天将明亮时又被送回了皇宫。
意外的,骆白沐竟秘密在维以宫召见了他。
维以宫,天子禁地,骆狸以为,也许自己又要像那样被送往阴支国了。
未料,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骆白沐的怀抱。
好暖和。
骆狸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即使是在床上,骆白沐待他也从未如斯温柔。
也许,是梦。
“狸儿恨父皇么?”
低沉的声线温和而包容。
“………不,不恨。”
“那狸儿愿意为了父皇的天下去死么?”
“狸儿死了,父皇会快乐么?”
骆白沐僵硬了一下,眼睛微微有些热:“会。”
“到时,狸儿要什么父皇都会给是不是?”
“是。”
“那狸儿会用尽全力为父皇成为霸主创造机会的。”
好狸儿。
“你现在的身体,唯一的作用就是为朕平息阴支王的怨恨。”
骆狸被送上祭台,挑断手筋脚筋,挖出内脏,由术师取出元灵丹,流尽鲜血,祭了阴支王的冤魂。
九皇子骆狸,媚惑阴支王,诸侯怨忿,被天子于祭台杀之以飨阴支王在天之灵。
“陛下说过,那是狸儿唯一的作用了。”
“现在不同,你可以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朕可以尽行赐予。”
安静了许久,雁过无声。
“狸儿要的,陛下原本有,但不愿给,现在,陛下给不起,也给不了。”
“哦?莫非狸儿想朕再次宠幸你?”
骆狸掩下眼睛里一层水雾,强颜欢笑:“狸儿要的,已然得到了。”
雪落无痕。
骆狸望向骆白沐的眼睛里,竟然有那么一丝告别般的释然。
脑中回声似的响起了梦猫无冷清的声音:“你朝他要的到底是什么,雪?”
伸手抚向自己的心口,骆狸意外的静静微笑了。
“梦猫,听我的,放手吧,他们争夺霸主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什么呢?”
“不行!”
骆狸的一只眼睛蓦然幻化成了黑色,而少年脸上的温柔,也渐渐染上了一层冰冷。
出来的,一目了然是梦猫无。
“区区人类可以给予的东西,本尊也可以给你!”
梦猫无意气骤起,盯着骆白沐的眼里,竟已聚了杀意。
耳边仍然是少年的叹息,梦猫无的脸又冷了一层。
“骆白沐,你要成为霸主是么,本尊助你,但是雪要的东西,你要原原本本的交待给本尊!”
骆白沐骤然笑得明亮:“成交。”
天子的维以宫里,悠悠回荡的,正是少年歌吹般的叹息。
(四)
时光如梦幻。
天子陛下在隐士梦猫无的辅佐下,一年之内令五大诸侯国臣服进贡。
王城自建国以来,空前繁华。
天子的威名也是让四方称颂,蛮夷心惊。
这段时间,梦猫无一直呆在王城。
和梦猫无一直在一起共用着一个身体的,就是曾经的九皇子骆狸,现在他的名字,叫做雪。
“雪,今天感觉怎么样?”
摸摸胸口,脑中响起了梦猫无的声音。
雪笑得嫣然:“还好,就是身体有点酸酸的。”
“你身体这么弱,果然是骆白沐交给我的任务累到了么?
眉心一道光芒闪过,雪的灵魂站在了梦猫无面前。
“怎么又把我从身体里挤出来?”
雪的神情似乎有些嗔怒。
梦猫无把头抵在雪微凉的肩头,轻轻的唤着雪的名字。
“怎么了,梦猫?”
“为什么骆白沐到现在还是不肯告诉我雪要的是什么?”
少年的叹息拂过梦猫无的头顶,安心得让梦猫无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为什么,只要待在雪的身边,浑身就洋溢着快乐的想要死去的情感?
雪用手环住梦猫无的头,玩心大起的拨弄着梦猫无的长发,转念一想,这也是自己的发,不禁莞尔。
“天子驾到。”
尖细的声音激荡了耳朵。
梦猫无一惊,连忙将雪的灵魂纳进了身体。
险险避过骆白沐。
“陛下。”
雪礼节完美的行了礼。
“今天是狸儿么?”
骆白沐一笑。
“是的,陛下。”
“正好,朕好久没和狸儿说说话了。”
骆白沐随性一坐,冲雪伸出手。
“遵旨。”
雪欠身,不着痕迹的避开骆白沐伸出的手,坐在了较远的位子。
“狸儿什么时候和父皇这么生分。”
“陛下恕罪。”
雪依旧是安静温和的应对着面前的男人。
骆白沐用手撑起了头:“狸儿还怪朕,也罢,毕竟…”
“陛下,臣的名字是雪。”
雪。
骆白沐低头,轻轻的咀嚼着这个口角噙香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
骆白沐直觉这名字太过清冷,不适合温柔且性子优柔的骆狸。知子莫若父。
“因为与梦猫相遇的时候在下雪。”
因为当时映入梦猫无眼中的,是被弃尸雪野的雪一般的少年。
纯白的眸子还没来得及闭合,鲜血染红了和眼睛同一色彩的大地。
脸上,是绝望一般的淡漠。
梦猫无直觉,这孩子的血,该是白色的。
纯白的,和晶莹的落雪一样的颜色。
还有心灵,还有过往。
于是,梦猫无救下少年,叫他,雪。
“和先生相遇?”
雪微笑着,带着满足的神情点了头。
一时间,骆白沐有天地沦陷的错觉。
不是不知道骆狸很美丽,美丽的仿佛不应该出现在这污浊的世间。
可是,骆狸是个破娃娃,是没有生命灵魂的玩物。
所以才可以毫不珍惜的背叛。
“陛下怎么了?”
雪看着有些恍神的骆白沐,依旧如从前一样,担心询问。
若如当初。
他怕是还会那样对狸儿吧,因为他要的是天下。
“狸儿第一次见到先生时他是什么样子?”
雪的笑容愈发明亮,明媚得骆白沐觉得有些晃眼。
“梦猫很美丽,很强大,很…安全。”
安全。
“我想永远待在梦猫身边。”
雪的眼睛在闪闪的发亮。
“那么在你眼里,朕现在是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骆白沐问出了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傻的要命的问题。
“陛下,会是个明君。”
雪欠身,回答着。
刹那间,骆白沐弄丢了自己的心。
明君。
是一直追求的东西,现在,不止天下人称颂,就连曾经被自己狠狠背叛抛弃的人,也这么说了,该满足的,该高兴的,可是心就那么生生的丢了一块,空落落的在那里叫嚣着。
雪的眼中,骆白沐压下了僵硬,恢复了王者的骄傲。
“告知先生,朕明日在大殿接受夷族臣服,请务必出席。”
“遵旨。”
目送走远的背影,大殿里又盈满了少年的叹息。
成为过去的东西,就好像流走的时间,断然是回不到当初。
为什么要想到当初,可知,当初,早已面目全非。
“雪…”
脑中回荡了梦猫无略微低沉的担心语气。
“没事,梦猫,只是现在想抱抱你。”
许久,少年的笑容温婉,消融在清冷的月色。
对夷族的受降仪式显得分外受到重视,毕竟,自有圣朝以来,这是夷族第一次对圣朝臣服。
况且,为了显示诚意,夷族的首领亲自来朝。
梦猫无脸上遮了白色的面纱,以第一谋士的身份侍立在天子陛下的身侧。
肃然的殿上,有时光悠然晃荡的错觉。
骆白沐此刻分外满足,仔细探究原因,竟然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安心。
平静的梦猫无,原来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
骆白沐不禁在心中偷偷描绘着梦猫无此刻的美态。
因为与骆狸共用一个身体,所以梦猫无在人前都是带了面纱的,可是还是可以想见那张淡漠冰冷的脸,上面有时会有温柔的微笑,眉目如画,淡淡的,有那女子哀怨的轮廓。
夷族特使宣读着降表,声音若洪钟,悠扬在偌大的殿堂。
“陛下。”
是梦猫无的声音。
“按照礼仪,您该起身接受降表。”
是少有的失神,到底在想什么?
骆白沐不禁有些愕然,连忙起身,不料重心不稳,竟然向后倒去。
“陛下!”
低低一声惊呼,梦猫无上前欲扶起骆白沐。
“啊…”
骆白沐伸手,没想到一把拉下了梦猫无的面纱。
不是…
不是梦猫无。
面纱下的那双纯白的瞳孔,分明是骆狸,雪。
“狸儿…”
为什么。
明明该出现的梦猫无竟然换成了雪。
“真的是九皇子啊。”
底下开始有窃窃的私语。
“那眼睛不会有错的。”
“是那妖精妓女的孩子。”
…………………………
雪远远的看着,这个终究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还有眼前这终究不属于自己的人。
其实完全已经无所谓谁属于谁了。
自从那个落雪的日子,前尘,已如浮云。
骆白沐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双纯白的双眸,那眸子中蕴含的悲伤,哀怨,疼痛,了然让他的心中一抽一抽的犹如正在被鞭笞。
那双眼睛里,不是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的么?
其它的一切应该是不能入那人的眼的啊。
“骆狸。”
声音是夷族的首领发出的,在骆狸听来却分外熟悉。
这声音…
曾经日夜折磨他的男人。
首领缓缓站起,浑身散发的是纯然的霸气和…怨恨。
“阴支王。”
雪喃喃。
“是还魂术吧”
雪苦笑。
“贱人!”
朝堂上,已然大乱,“护驾”的叫喊声和逃跑时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不动的,只有那三个人。
“守在你身上的那只麒麟呢?”
阴支王的附主说着嘲讽的话语。
雪无言,静静的后退。
“你以为你还跑的了吗?”
阴支王看着雪,仿佛在猫看着垂死挣扎的老鼠。
“你要如何?”
锁眉,骆白沐直视阴支王的附主。
“骆白沐!我先收拾这个害我亡国的贱人,再找你算总帐!”
阴支王偏头,强大的非人之气顿时击倒了骆白沐。
“不要伤害他,”雪语调平静:“你要什么?”
阴支王仰天长笑
“我要你魂飞魄散!”
一字一顿。
真正的心中的愿望。
“要我的元灵丹么?”
雪的语调淡淡。
“可以。”
阴支王有些奇怪,却来不及多想。
“但是我身上有麒麟的封印,你是伤不了我的,除非我自己抛弃封印。”
“你是什么意思?”
阴支王的附主眯起明显是异族的大眼。
“我给你我的元灵丹,你放了他。”
雪看看地上的骆白沐。
“你依旧是爱着他啊…”
阴支王的附主惨然一笑:“为了他。”
雪不语,回头,纯白的眼眸中,竟然是婉转的云淡风轻。
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春。
骆白沐心里有崩塌的声音。
原来,纵然是背叛之后,他心里还是装满他的。
“不要。”
骆白沐颤动着嘴唇,今生第一次,失了引以为骄傲的自制力。
雪在骆白沐和阴支王的附主面前张开双手,身体里发出清净的白光。
“狸儿!”
骆白沐伸出手去,抓住的是阴支王穿过雪身体的残影。
有什么湿烘烘的东西温暖了脸颊,骆白沐知道,自己流泪了。
——“沐,帝王无情,亦无泪。”
壁立的父皇如是说。
于是,抛弃了无用的情感。
于是,狠狠的伤害了那孩儿,那美丽有如白莲的女子的孩儿。
想来,自己也是为她动过心的吧。
隐隐,有更加强大的气势。
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才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多么留恋那孩子的温柔。
欺骗自己是喜欢梦猫无的强大冰冷,其实是喜欢那孩子。
喜欢他可以让人心安的情感温度。
“人类!”
阴支王未回头,就被那强大的气势击倒,手中未来得及毁掉的元灵丹散发纯白的光芒,一如雪纯白的眼。
“雪——是本尊的人!”
“本尊要你--碎尸万段。”
大殿里只听得见霹雳的轰隆声。
看见的,是显露本体的闪电形状。
骆白沐被这近乎神的强大力量惊醒了,落入眼中的,就只有阴支王附主焦黑而支离破碎的身体。
雪在一个男人怀中,一个金色好像阳光的男人。
金发,晃眼的明亮。
“雪…”
男子的声音有不经意的颤抖。
元灵丹在男子手中,很快重新融入了雪的身体。
可是,破坏性的贯穿伤必定是无法挽救。
“梦猫…”
细碎的嘤咛,是雪虚弱的声音。
“狸儿?!”还活着!
“本尊正在抵触月阴之气,忽然感觉你身上的封印解开,就赶来了。”
“就知道你会来。”
“怎么回事?”
鲜血自雪的口中喷出。
“该死!”
男子咒骂了一句,转头瞪视着开始行动的骆白沐。
金发金瞳的男人,眉间一道金色的闪电。
可是,即使是金色阳光一样的眼睛,骆白沐却察觉到那眼睛里凄惶的苍白
“你是谁?”
顿了一下,眼前绝美的男子冷冷吐出:“梦猫无。”
想起阴支王的话,骆白沐恍然:“麒麟?”
梦猫无挑了眉毛,似乎并不惊讶:“本尊乃是神之子,左座麒麟。”
“梦猫…你现在,快乐么?”
回头握住雪的手。
“这里很疼。”
梦猫无指指自己的心口。
“傻瓜。”
雪牵起一抹温柔到冰雪也会融化的微笑。
“为什么要解开封印,很危险不知道么?”
“找你…最快的…办法啊。”
梦猫无手中凝聚了治愈术的光球。
“梦猫,别…”别废力气了。没救了不是吗?这身体,本来就是梦猫无用术力制作的虚像。
“我…不能离开你…”
雪依旧是笑,也不阻止梦猫无:“是……‘本尊’。”
记得初见,自己还笑过梦猫无奇怪的自称,后来才知道,像梦猫无这样强大骄傲的种族,是有权利这样自称的。
神之子。
一万年才诞生一只的灵兽,拥有与天地同样绵长的寿命,不死不灭。
是最受神眷顾的种族,可是,也会寂寞。
“梦猫快乐吗?跟我…在一起。”
“狸儿…”
看着眼中再无他人的二人,骆白沐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经,那孩子也是这样问他的。
“父皇…”
骆白沐上前。
“梦猫已经帮你夺得霸主之位…狸儿…不欠您承诺了。”
“狸儿…”
骆白沐似乎失去了言语,心中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单薄的字。
“恨我么?”
雪摇摇头,看着梦猫无的眼睛。
“梦猫,雪要的是你。”
“父皇给不了了,因为,雪现在是梦猫的雪。”
骆白沐眼中的梦猫无幻化成了浑身金色的美丽生物,传说中的神之子,麒麟。
黄金般的角触在雪的手心,然后响起的是歌咏一般庄严的声音。
“吾,神之子,左座麒麟,宣誓此人为吾主,终吾此生,相随——”
麒麟的誓约,代表的,是永恒的信念。
对主人永生追随,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是神赋予自己光荣的子孙的骄傲的尊严。
麒麟,只在自己的主人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五)
圣朝武帝骆白沐,文治武功,开创了圣朝以来最大的疆域。
但是武帝却没有订立继承人,以至于在武帝驾崩后,天下再度四分五裂。
开始了圣朝的战国时代。
武帝死于在位的第四十个年头。
那天,落雪。
骆白沐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个落雪的日子,他抛弃了一个孩子。
本以为那孩子早已死去,他却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并且,是以圣朝第一隐士的身份。
后来,他再次失去了那孩子。
修长的金色男子抱着如雪的少年走出了华美的宫殿,没有回头。
失去呼吸和温度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朵绝美的笑容,眉目如画。
这次,是真的失去了。
骆白沐伸手,抓住了落雪的残影。
冰凉,又温暖。
“狸儿…”
仿佛看见莺飞草长的三月,那个少年回过头,温柔的微微一笑,眉目如画。
可是那笑容,终究不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