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北国，十一月就开始飘雪，雪花漫天漫地，远处看去大片大片晶莹，宫墙上垫了厚厚一层，到处都是寂寥冷清。
    哆哆嗦嗦躲进司书库的男子，一身藏青色宽袖官袍，官帽上都有了几片积雪，还拼命护着手里那几本破破烂烂的书。这些书都是难得的珍本，弄湿一本都是暴殄天物。
    守在门口的当值太监是济三，看到男子仔仔细细检查书本有没有沾到雪花，赶紧跑过去，道：“韩大人，这么冷的天还出去找书，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就行了，要是皇上看见又要……”
    “皇上在勤政殿议事，能看到什么？”韩曦眼角弯弯，一副读书人的傲气和倦意，脸上被寒风吹得红彤彤，说不出的风情，“这些书还是要我亲自去看看，辨别真假。侍读侍读，给皇上收集些好书不就是我的差事嘛。”
    济三不敢怠慢这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叫人送来一个大火盆，书库里立刻就多了几分暖意。
    司书库收集的都是给帝王看的书，书架立了大半个房，放眼望去几千本书，偌大的房间就他一人坐在书桌前把刚得到的书修修补补。过了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些，济三怕房间不够暖，又叫人送一个火盆过来，放在韩曦附近，“韩大人，奴才就侯在隔壁房，有事请吩咐。”半天听不到人回答，抬头才看到韩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补好的书都整整齐齐放在桌上。
    济三轻手轻脚给他盖了披风，才退出房去。
    韩曦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他暗叫一声糟糕，慌慌张张收拾东西，又把披风叠好放在椅子上，简直逃似的冲出门去，却还是来不及，月牙门外已经有人在高呼“皇上驾到——”，这一把又尖又细的嗓音把韩曦叫得不敢乱动，最后不得以退回司书库里去。
    皇帝一身紫色便装，长得高大威武，剑眉深目，鼻梁高挺，轮廓如刀刻般端正深刻，一派帝王霸气。他进入院内，往地上跪着的一群人看去，没有看到想看的身影，鼻子里不悦的哼一声，叫来济三问道：“人呢？”
    不用多问，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要找的人是谁，济三跪在地上回答：“回皇上话，韩大人下午一直在房里，还没出来过。”
    皇帝听了，看不出脸上喜怒，提高声音道：“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都到外院侯着去。”
    “皇上，那晚膳……”
    “晚膳就在司书库用了，叫御膳房多弄几个好吃的菜，备两副碗筷。”
    “是！”一群太监侍卫都迅速退出月牙门去，皇帝和那位大人独处，谁都不敢在附近待着。
    韩曦逃进司书库侯，不知怎么听到皇帝的声音就怕得躲了起来，他趴在地上，想着书架大概能遮住皇帝视线，一时半刻不能发现他，之后要怎么躲就慌得完全没去想，最后听到皇帝说要备两副碗筷，心脏立刻吓得咚咚直跳，看来今晚是逃不回去了。
    他更战战兢兢趴在书架后面，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脚步声不慌不忙朝书桌那边去，还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然后就听到有衣服被丢在椅子上的声音。韩曦抬头从缝隙里偷看一眼，原来是皇帝把披风脱了，还坐下看他今天下午修补好的几本书。
    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一直都在认真看书，还念了几句出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哼！不过是宋祁的‘玉楼春’，整日去看这些淫诗烂词，难怪跟那些深闺女子一般喜欢胡思乱想。”
    十一月的大雪天，趴在地砖上冰凉刺骨，韩曦正在努力不弄出声音将自己缩紧点取暖，听到皇帝说“淫诗烂词”，还说他像小女子多愁，几乎气得冲出去抓住那人理论，最后关头还是忍住，心想好险，差点中了激将法。
    皇帝看他不肯出来，脸上的戏笑慢慢退去，手中书本狠狠拍在桌上，脸色变得骇人：“好，韩紫阳！我就看你能躲多久！”
    紫阳是韩曦的字，皇帝只有气极了才会叫他的字。看来龙颜大怒，韩曦犹豫要不要现在站出去认错，毕竟没人能承受雷霆之怒。
    还没考虑清楚，掩护他身形的这排书架上的书不知怎么就哗啦啦往下掉，好几本都砸在他身上，韩曦赶紧伸手护住头部，双手却被人一把抓住往上提，整个人就被丢在旁边地板上，脊背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
    韩曦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想伸手揉后背又够不着，两只眼睛盯着面前散落的书，忽然站起来，闷头闷脑就朝面前那人冲过去，一头撞在他胸口。皇帝被他毫无预警一撞，居然被撞倒在地，紫金发冠也歪倒在头顶，几缕额发散落，难得一见的狼狈样。
    此刻韩曦却笑不出来。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一撞居然撞倒了这个皇帝，皇帝还傻愣愣的坐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韩曦唯一的反应就是大事不妙——快跑。
    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捉住左脚，面朝下跌出去，捉住双手反剪在后背。
    “你倒是跑啊！”背后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啊——好疼……”
    “今天你就是装可怜也没用！”皇帝最清楚身下这个小东西有多么狡猾，稍微有怜悯心，就会让他从身下溜走，干脆覆在韩曦背上，用整个身体压制他。
    其实韩曦一点也没装可怜。
    被大自己一号的人压在大理石地板上可不是好玩的，肋骨压得生疼，肺里的空气都给挤出去，半点都动弹不得。这个皇帝从小征战沙场，文治武功都不一般，一拳出去可以打死一匹马，他不过是个没官品的文臣，哪里打得过？
    当初怎么偏偏招惹了这个男人？
    那时要是知道他便是当今皇上……
    “你这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嗯？”炙热的呼吸吐在韩曦耳边，让他害怕的缩缩脖子。
    “皇上饶命啊！”该求饶时就求饶，他韩曦从来都是识时务的，“皇上一代明君，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小的不过是……啊！”说到一半，韩曦就一脸通红住了嘴。
    “不过是什么？”皇帝露出一排白牙，一条腿挤进韩曦腿间，拿膝盖顶他跨下，打住笑脸，阴森森道：“你还想狡辩？”
    “小的哪敢狡辩……小的不过是跟皇上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好，我当你开玩笑，这几天为什么都躲着我？”
    韩曦脸侧贴在地砖上，露出一个苦笑道：“小的哪有躲？再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的能躲得了吗？”自从上个春天被逮回来，他哪里还敢逃？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他轻易化解，一路追到江南绑回京城。皇帝是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兵法，他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两人天差地别。
    “这几个晚上你都回你姐夫那里去，整天召见你都诸多理由推辞，还说不是在躲我？韩紫阳，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
    握住的手被松开，皇帝直起上身，单手按在他背上，居高临下审视他：“说吧。”
    “臣子留宿宫内，与礼不合。”
    两人私下时，皇帝都只称“我”，韩曦淡淡的笑，身下冰冷的大理石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皇帝冷哼：“你在宫里都住了两年，今天才想起规矩？”低头在韩曦脖子上狠狠咬一口，“你少跟我打马虎眼。”
    韩曦疼得蹙眉，从没见过这么蛮横的男人，还是做皇帝的。第一次见他怎么还会觉得这人是个沉稳内敛的英俊男子，对他一路死缠烂打。
    韩曦抿紧唇，半晌叹道：“治融，你压得我好疼。”
    一声治融，皇帝手上就舍不得用劲了，沉吟道：“是不是因为，太后回来了？”
    韩曦的视线，终于从那堆落得乱七八糟的书上移到皇帝脸上，睁大眼睛看他。
    “瞪我干嘛？你以为我只关心朝事？”从皇帝的表情看来恨不得掐死他，“我就知道，太后一回来，你又不给我安生。太后已经召你觐见了？”
    韩曦摇头。
    “我猜也是，太后不比皇后，她暂时没找你，必定在暗中观察你。”皇帝终于放过他，“好了，起来再说。”
    韩曦还是懒在地上，皇帝拿脚踢他两下：“听到没，快起来，这么冰的地亏你能躺那么久。”
    见韩曦还是一动不动，皇帝忍无可忍，一手环住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嘴里骂骂咧咧：“也就你敢跟我这么闹。外面都说你是大才子，我看怎么没半点才子风度？”
    韩曦小声嘀咕：“外面也说你是有勇有谋的一代明君，我看也没几分帝王风度。”
    “你说什么？”皇帝挑高浓眉。
    “没什么，我说我肚子饿了。”
    皇帝怀疑看他一眼，突然凑过去摸他肚子，一脸坏笑：“听说你一个下午都在司书库没出去，饿坏了吧。今晚别回去了，等会让我好好喂你。”那手又从他肚子摸到后面去。
    韩曦气呼呼喘气，在肚子里加一句：什么帝王风度，根本就是个流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