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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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皇上是不是太欺负咱们了?”醒来第一句话,蓉蓉便这样问允礼。
允礼一愣,扭头看向一边。
一只柔夷覆上允礼的手背,蓉蓉的掌心依然烫的吓人,手指却冰凉的似在千年寒潭中浸着。
允礼默默的按摩着蓉蓉的掌心,一点点的捏着每一根如葱细指。那样的鲜活,灵巧,美丽……
蓉蓉叹了口气,细细说道:“以前我不和你讲,是觉得没必要,后来则是想着若能一起走了,这些事情就没有人问,也无所谓解释了。现在看来,应该告诉你。”
允礼看看她,蓉蓉只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无声息。
从一开始的相逢慢慢讲起,有些允礼知道,有些蓉蓉说过,有些却是闻所未闻。等到最惊心动魄的夺宫那一节,允礼已经吃惊的张大了嘴。原来素素一直在宫里出入,监视着皇阿玛的病情,难怪四哥可以先发制人,难怪那段时间宫里总是闹鬼……许多奇怪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允礼已经明白蓉蓉和四哥究竟有多深的瓜葛。
那个人最是讲究尊卑上下礼教明堂,从一开始的“受礼”到后来的“诱惑”,再到最后的“夺宫”,一桩桩一件件,样样都是他想掩盖的秘密!
别人见到的是佛爷、是菩萨,蓉蓉见到的却是魔是鬼!允礼听着听着,渐渐有种奇怪的感觉,蓉蓉好像一个小妖,在黑暗的魔头世界里穿行。不断的在各个魔头间穿针引线,从他们厮杀的缝隙中逃脱。她似乎太小了,小的像是象群中的老鼠;她又是如此的可恨,以致于每一头大象都不能放过她。允礼不知道,蓉蓉这样的逃跑,究竟是逃出生天,还是坠入更深的地狱!但是对于蓉蓉而言,未来远不如现下活着那么重要……
“他肯放过你吗?”允礼换了一只手,轻轻的按摩着。蓉蓉抖了抖手腕,听如此问,笑了笑,伸手一指窗外树上正在蛛网中挣扎的蛾子,“他想吃我,却怕我手里的刀子伤了他;我想离开,却被粘住。在他眼里,为了我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伤害自己太不值得了,与其如此,不如猫抓老鼠般的留着。”
一只大象踩死一只老鼠会惊动很多人,却很有可能踩不住。但是,只要不管它,老鼠是不会轻易离开位于象群中的鼠窝的。无论是皇宫,还是自己这里,他终究困住了蓉蓉!
眼前人笑面如花,为暂时的安宁庆幸着。允礼鼻子酸酸的,连忙低下头。
蓉蓉道:“我也是才知道他还留了一手。记得师父说过,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没有解不了的毒。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现在我唯一想的就是……”蓉蓉突然顿住。
允礼吃惊的看着她,见她满面羞红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动。这么多年了,蓉蓉总是那么精明……剽悍,即使妩媚的时候也是咄咄逼人,不由人拒绝。现下,却是这般娇态,允礼觉得下腹有一股热流突地冲了出来。蓉蓉说了什么倒也没在意。
蓉蓉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出剩下的半句:“我……我是说,那个孩子,咱们的孩子。”
虽然有了妞妞,可是此时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咱们的孩子”,还是让蓉蓉有些惶恐有些惊喜。有一种大劫过后的侥幸,有一种历劫归来的期盼。
悄悄抬头看看允礼,允礼的眼睛闪着微微的笑意,嘴角弯弯的勾着。明明开心的很,偏把嘴儿抿的紧紧的。蓉蓉有种被耍弄的感觉,推搡了他一把,转身要睡去。
允礼借势握住粉拳,贴在心口,低低的说:“恼了?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害羞的!你安心养病,我已知道该如何应对皇上。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惹恼他了。孩子的事情急不得,我们且慢慢打听。现在,一等一的急事,是你的病。我们什么时候再要他十个八个才是正经!”
“吱——呀——”门被轻轻的推开,声音虽然不大,却惊破了屋里的浓情蜜意。允礼从蓉蓉身上坐直起来,扭头看去,门角处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扑棱出一根绑着红绳的羊角辫。
“阿玛!”看允礼笑眯眯的看着她,小丫头大着胆子从门后钻出来。利索的跑了过来,一头扑进允礼怀抱,这才看着床上有些陌生的额娘,怯生生的喊了一句:“额娘。”
蓉蓉欣慰的看着孩子,自从入宫再到出宫养病,算来也小半年没见了。妞妞长高了,也变漂亮了,伸手摸摸妞妞的小辫子,“妞妞乖,想不想额娘?”
“不想!”小孩子熟的很快,大声的回答着。允礼和蓉蓉俱是一愣,只听小孩子又说道:“额娘出去给妞妞找好吃的,可是妞妞什么都没吃到!”
蓉蓉又气又乐,无可奈何的看着允礼。想是自己刚离开的时候,允礼哄孩子时乱说的。允礼面上热热的,左右看了看,突然抓起蓉蓉喝药后吃的酸梅膏,用银勺挖了一小块,喂道妞妞嘴边说:“额娘病了,妞妞晚点吃啊!来,尝尝!”
王府的小孩子什么没吃过!偏偏允礼拿的银勺沾了一些苦药,虽然不会伤身子,味道难免怪了些,有点像现在的大山楂丸,酸酸的,有点涩有点苦。
妞妞的小脸皱成一团,被那酸劲激的一哆嗦,不肯再吃第二口。允礼趁热打铁,把小祖宗送出去。以前为了让蓉蓉静养,不许妞妞进来。现在看这样子,似乎也没事了,看来可以让妞妞常来玩玩。
蓉蓉笑道:“你怎么这样骗孩子!小心她反过味儿来跟你闹!”
允礼拍拍腿上的衣襟,一副皮实的样子:“不怕,小孩子不闹才奇怪。”
“你呀,非把她宠坏不可!”
“不会的,妞妞聪明着呢。十三哥家里的都被她弄服贴了。”
春日渐长,女儿的故事像条清澈的小溪,淙淙流过,荡涤着父母的心。
若是不犯病,蓉蓉看起来和外人并无二致。
春意渐浓,蓉蓉忽然想念碧云寺外的百亩桃花,便带了妞妞一起在郊外玩耍了半日方才返城。
妞妞早就累的睡在车里,蓉蓉嘱咐嬷嬷和侍卫们看护好送回府里,自己和允礼安步当车,难的浮生半日闲,瞧瞧这新朝京都的气象。允礼稍稍有些不放心,拉着侍卫多嘱咐了几句,回头见蓉蓉抿着嘴笑,自己也觉得多余了。摸摸头,揽住蓉蓉的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压低了嗓子说道:“不许笑,再笑不给你买花了!”
蓉蓉笑的愈发开心,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允礼也觉得有趣,自己呵呵的笑了起来。
沿着启德胡同渐渐绕到前门外大街,允礼看蓉蓉面色有些潮红,便择了一家干净的茶楼。蓉蓉想要热闹些,两人舍了楼上的雅间,坐在楼下的靠里的位置,要了两杯雨前龙井慢慢的啜饮着。
茶味有些涩,汤色略显浑浊,好在两人并不计较,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小二起伏有致的吆喝声,不时地相视一笑。
“哟,陈爷!今儿怎么这么有空,什么香风把您吹到咱们这儿了?”
店里略微有些波动,看来来人颇有些地位。允礼扫了一眼,不认识,这里是外地来京人的聚集地,向来鱼龙混杂。有些进京官员也喜欢在这里凑凑打听些城内的消息。
蓉蓉托着下颚,饶有兴趣的打量那些人。见允礼不以为然的样子,悄悄撇了撇嘴。桌下的手一紧,原来允礼已经看见。对上笑意浓浓的眼眸,蓉蓉不觉看痴了。把那些人抛到脑后。
“咳咳”允礼被盯的有些心猿意马,清咳一声,低头喝茶,想着是不是马上结账。
那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仿佛一捧凉雾兜头而下,“知道吗,十四爷关在景山那叫一个惨。”
偷偷看了一眼蓉蓉,她也有些吃惊。议论声肆无忌惮的钻进耳朵里,“关在一个木栅栏儿里,诶就跟咱们那大栅栏似的。从一个小洞里喂吃的,我听护卫们说,十四爷头发全白了!”
允礼虽知荒谬,却也有些担心。扭头看蓉蓉露出熟悉的嘲笑表情,心里才有些踏实。
那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们知道嘛!当初八爷九爷也是这样给折腾死的!”
蓉蓉低头喝茶,一个天津口音的人说道:“这我们都知道!是——”比划了一个手势,“成者王侯败者贼嘛!”
那个人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神秘的说:“你们知道这些馊主意都是谁出的吗?”
看众人茫然的样子,那人甚是满足,灌了一口茶汤,才抹抹嘴说道:“是十七爷!”
接下来无非是取媚皇兄,不惜用其他兄弟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之类的。
允礼心中黯然,正要喝茶,忽听喧杂中一声清斥:“小二,结账!”
人们都在聆听这个重要的“内幕消息”,突然插进这么一嗓子,小二哥有点反不过味儿来。
“啪”,允礼也被吓了一跳,蓉蓉已经重重的拍在桌子上,“不要钱么!”
“来勒您呐!”
蓉蓉挽着允礼的胳膊,秀目一扫,那几人只觉有股森森寒意遍布全身。蓉蓉也不多言,拉着允礼走了出去。身后嗡嗡声复又响起,蓉蓉突然跑了起来,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她。
幽静的小巷深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一个男子的声音:“蓉蓉,别哭了。说十三哥难听的也有,这些算轻的。升斗小民,何必与他们计较。”
“你……你全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都是空穴来风的事,过过眼儿就忘了。就算想和你讲,也记不住啊!”
“唉,都是我自作聪明了!那个人如何容易被取信,必是要你做不一般的事出来,他才信的。……”顿了顿,蓉蓉才问,“除了八爷的案子,你还做什么了?”
允礼沉默了片刻,用一种蓉蓉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出四个字:“参了三哥。”
巷子里半天没有声响,简单的四个字仿佛一场突降的寒流,冻住了一切活物。
半响儿,蓉蓉的声音才涩涩的响起来:“是我……拖累了你,掉进这是非中。”
如果可能,他的梦想大概就是提笼架鸟,晒晒太阳,听听戏,过着悠闲富贵的生活吧?
“怎么会!”允礼的声音恢复了些生气,只是多了些硬梆梆的东西,“这个节骨眼儿,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这么做的。要说注定,从皇阿玛指婚那天起就注定我的今天,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你,总算没有白忙活!”
不再有人说话,只有隐约的抽噎在巷子深处叹息。渐渐的,抽噎变成呻吟,细细的柔柔的,良久以一声叹息结束。
允礼抚着蓉蓉的红唇,缓缓的说:“说不介意都是骗人的,但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家,这些都值了。蓉蓉,我不在乎天下人,只有你和妞妞,才是我要保护的。我说过,我做的到!”
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童谣,有些不清楚,“十三爷,为民忙;昼夜操劳累吐了血;修了大河又修路;……十七爷,最心黑;严刑拷打无生有;踩着兄弟往上爬;往上爬呀往上爬!”
时间很快进入炎热的三伏。
蓉蓉的病情依然时断时续的发作,好在每次都是晕厥,于她自己并不十分难受。
药在体内,蓉蓉试图从血相中看出什么,亦告失败。
非无解,实无从解。
“还有一个法子!”蓉蓉轻轻的对允礼说,“你一定要帮我。”
允礼对人体的穴位已经掌握的很熟练。每日为蓉蓉按摩,也算名师指点下的强化训练。就算还是生手,对蓉蓉的身体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什么样的力道什么样的反应,几乎不用想。只是蓉蓉让他用银针探穴试毒,却是他从没想过的。
“不是我为难你,你慢慢下针,深浅我告诉你。你修习心经多年,手比别人稳当很多。下针前默诵心经的静字诀自然会心平气和。”蓉蓉的话还在耳边。允礼悄悄起身,外面冰轮碧空,洗练澄净。要等到秋至后的第一个十五只有几天的时间了。
蓉蓉静静的睡在身边。允礼含笑看了看,心中无限满足。轻轻下地,蹑手蹑脚的来到外间。
让伺候的太监婢女退下,悄悄的撩起自己的衣袖。
手臂上和腿上点点青斑,已无处下针。索性脱了上衣,要在身上摸索练针。
“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治了。”蓉蓉明明睡着了,怎么会突然出现?隔扇的帘幔撩开,蓉蓉略带倦容慢慢走近。上午刚刚晕厥一次,明显有些疲惫。
“唉,你不用这么紧张的。若是没把握,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力道拿捏的正好。蓉蓉为允礼有些肿胀的胳膊舒活血脉。
“可是……你看我自己这里,这些青肿,分明是手笨嘛!”
“说你傻,你还真较真儿了。像你那样不分时候,不分阴阳的乱扎,再灵巧的手也会弄出肿胀的。”肿胀的感觉稍稍有些减轻,蓉蓉已经出了一头汗。
允礼要抽回自己的胳膊,被蓉蓉拉住:“别急!早点好了,能让你的手更稳当,我还可以。”
“那我们回屋去,这里风大。”
“知道风大你还天天来这儿!吹着你谁来照顾我!你想气死我吗?”低低的抱怨声柔柔响起。
闷热的夜里,情意如风,沁人心脾。
“王爷,夫人!”一个有点陌生的侍卫走进花园,恭敬的打了千儿。
允礼从树上把妞妞摘下来,交给一边的嬷嬷。妞妞却拧着劲儿的钻进蓉蓉的怀里,眼睛还向大树瞟啊瞟。允礼无奈只能半威胁的说道:“不许上树了。额娘会吓坏的!”
小丫头鼻子一翘,迸出一个“哼”字。
蓉蓉看出他有事要办,拍拍妞妞说道:“你去忙吧,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个丫头?再说,这府里树上咬人的虫子蜂儿什么的,不都让你这个阿玛清理干净了嘛!”想起允礼发现妞妞能上树那天,竟然紧张的劳师动众最后亲自上树检查的“盛况”,蓉蓉忍不住想笑。
允礼还是不放心,威胁性的看了两眼丫头,见丫头不理自己,又说道:“我回来看你上树,明天就不让你去和弘皎玩儿!”
小丫头倏的转过头来,头上的小辫扑棱棱的晃了两下,大声说:“我才不稀罕上树!”
允礼这才满意的笑了,对蓉蓉说道:“我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再不去她就该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