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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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蓉蓉被拖出去的当天,雍正发出一道诏书:果贝勒认真思过,不仅无罪,还被加封果郡王。陆陆续续有些封赏,对那个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只字未提。
一个月后,内务府按照雍正的旨意给允礼拨几个贱奴。允礼接到十三哥的消息,说是蓉蓉在里面,皇上已经把她打入贱籍了,身体似乎不太好,要他好好照顾。允礼低头无语,他以为会是掌管内务府的八哥给他消息,而且当初,他总觉得,八哥会在宫内照顾一下蓉蓉。现在看来,蓉蓉的情况不容乐观。“十三哥,蓉蓉、蓉蓉没事吧?”
允祥苦笑了一下,他也没见过,但是见过的都摇头。不过,至少皇上没有把她留在后宫,就这一点,已经是最大的侥幸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至少这个代价不小。摇摇头说道:“我也没见过。听说武功被废了。”
废了?
允礼想起素素的样子,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我、我能见见她么?就一会儿!”
允祥遗憾的摇摇头,“我也见不到她。这是内务府的事情。”
其实,只要允祥想见,不是没有办法。但是,他知道,皇上一直盯着那里……
允礼看了一会儿允祥,直到允祥终于挺不住,微微挪开一点,允礼才说:“如此,多谢十三哥的消息。允礼先替蓉蓉谢谢您了!”
暮色四合,天边的垂云黑压压的酝酿着一场雷雨。沉闷的空气压的蝉鸣都那么嘶哑。
允礼焦急的等在后门边,看着总管领着新分来的仆役分成男女两队慢慢的从他面前走过。总管看见允礼,略微有些惊讶,想着见礼,却被不耐烦的打发到一边去,只好站在允礼的身边,小心的记录。
允礼伸长了脖子,仔细端详每一张面孔,生怕错过。然而一张张蜡黄干焦的脸让他越来越担心,偶有两三个端庄些的面孔,却不是梦寐以求的。
终于,在队伍的最后,一个青衣女子慢慢的扶着门框,跨过门槛。略带蹒跚的脚步,凌乱的发丝,稍稍有些佝偻的身影。这是最后一个了,完全不是那个明媚多姿的女人。可是,就在她走入视野的一刹那,允礼的眼泪无可阻挡的流了下来,那是蓉蓉,化成灰都认得的蓉蓉!
脚下似有千金重,泪水很快被闷干,涩涩的扒在脸上,连心也跟着紧缩起来。
看着蓉蓉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近,允礼张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宝贝,就这样被人糟蹋了!他应该找那个人理论,他应该带着她离开,他应该紧紧的把她护在羽翼下,可是――哪一样他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的给那个人下跪,谢那个人如此的折磨蓉蓉,等着恩赐,“领回”伤痕累累的蓉蓉,然后惶恐的猜度着那一天那人会再把她带走!
总管识趣的带走其他人,留下二人。突然,起风了。胡天胡地的狂风,撼动每一棵树木,飞沙走石的搅动着天地万物。
允礼眯起眼睛,他记得蓉蓉的两颊白嫩透着粉色,上面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还记得蓉蓉颈部连到浑圆的肩上有一条优美的弧线。乌黑的发丝顺着那道弧线一直垂下,会落在一抹丰润的殷红上……,那是他的领地,是他和蓉蓉的乐园。他的蓉蓉是招摇在风中带露的芙蓉,妩媚而妖娆。
可是,看着眼前苍黄的脸色,刀削般的两腮,干裂的嘴唇泛着一层皴裂的白皮;单薄的青衣,敞开的领口,露出深深的锁骨坑……,这是刚刚逃脱无常追杀的幽魂,深陷的大眼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深深的刺透了他的心!
无边的自责,几乎透支了允礼全部的心力――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让他死了?!
蓉蓉不自觉地摸摸脸。看了三天了,她非常清楚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允礼已经长大,杏黄的团福暗银线袍子衬得他玉树临风,腰间的黄带子已经去掉,八宝配玉蓝带子不松不紧的配在那里,下面挂着荷包美玉,紫带丝结。皂色的白底的圆头布鞋登在脚下,纤尘不染。
想着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蓉蓉自惭形秽。先前的执著和希望霎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力气也仿佛随着消散了。一路颠簸奔走的疲劳,让本就重伤的身体更加不支,摇摇欲坠。
值吗?
可是――值吗?
再问一遍自己,蓉蓉挺直了腰。
已经走到现在,还要问这种傻问题吗?
洛蓉,以前不靠男人,今后也不会靠男人!
喜欢了就喜欢了,大不了再不喜欢就是;何必让自己不开心!
抬起头,直视允礼,蓉蓉尽量扯出一个笑容:“没见过比这更丑的女人了吧?那就不要见了。把妞妞交给我带,其他的随便你。”
允礼还在发愣,蓉蓉深吸一口气,忽视心中碎裂一般的疼痛。举步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手腕一紧,背部一阵揪心的疼痛,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急促的呼吸在头顶上响起,耳边是他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怦怦怦怦……
一阵压抑的“呵呵”声在耳边响起,仿佛人之将死,仿佛苟延残喘,仿佛濒临死亡的挣扎……蓉蓉吃力的抬起头,只看见允礼上下剧烈滚动的喉结,细薄的咽部皮肤仿佛已经不堪重负,就要被撕裂一般。
卡啦,天边一道闪电照亮允礼高高抬起的头,拌着轰隆隆的雷声。蓉蓉听见一阵困兽般痛楚的喊声从允礼的躯体迸裂出去,“啊――-”
允礼箍紧的双臂把她牢牢地困在怀里。背部仿佛要被折断一般,濒临麻木。允礼的怒号声声打在蓉蓉的耳膜上,混着天上的雷声,合着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的打在蓉蓉的身上,心上――
他的痛苦触手可及。蓉蓉的心奇迹般的平复下来,至少有人和她一起痛着、念着、绝望着、愤怒着。
忍了许久的眼泪混进雨水里,落入允礼的怀中。蓉蓉喃喃的说:“我不甘心……”
背上的刺痛传来,人已经昏迷过去!
太阳高高的升起。新总管邱成和允礼的贴身小太监伺候高卧不起的主子。十七爷自从封赏后,三天两头闹病。今天本该上朝的,可是主子又病了。太医院的鲁太医已经来过,说是心神劳损,需要休养。可是看屋里的情况,似乎休养的不是主子。
那个被小格格唤作额娘的奴婢打从来了那天起,就住进了十七爷堂屋的西暖阁里。而爷们儿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三天三夜,直到她醒过来。
邱总管闭上眼。他是新来的,大致知道里面的故事。但是没想到十七爷竟会如此重视那个女人,重视到分不清主子奴婢的地步。那个女人醒来的那天,十七爷哭得不成样子,借那个女人的话说,就是象死了人似的。
里屋传来说话的声音,邱总管收敛了心神。
“蓉蓉,只要这些就够了吗?”允礼皱眉看着药单。
蓉蓉躺在床上,惺忪的睡眼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先这些,慢慢来!我一定要站起来!”
允礼跪在床边,抓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嘴边亲吻着,说道:“是,我们一定要站起来。我们一定可以做到的!”
同一天,养心殿里。
一根翠绿的碧玉板悄悄的捻灭烛火,晨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伏案浅眠之人身上。玄色的团龙云锦袍子有些凌乱的披在身上,肘下是翻开待批的折子。朱红的墨笔已经被悄悄的收在一边,砚台上的墨迹还没有干透。炕角是黄色的金龙靴,静静的等着它的主人开始新的一天。
“皇上——”苏公公的声音轻柔适中,但还是把伏案之人惊醒:“嗯?怎么!朕又睡着了吗?”
宫女们鱼贯而入,雍正拿起面巾擦了擦脸,乔引娣伺候他更衣。
屋角的狻猊炉中冒出缕缕轻烟,龙犀香的味道弥漫在养心殿的西暖阁里。随着悉悉簌簌的声音,新的一天正是揭开帷幕。
雍正看了眼替小十七请假的老十三,没有说话。眼神掠过窗外,他知道老十三能够康复是受了小十七的大恩。其实他很高兴看见这种兄弟互助的情况,甚至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兄弟站出来为自己做些什么。但是,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老十三一个人曾经这样做过。雍正默默的听着,没有吭声,算是默许了。其他的事情,老十三会打点好,他知道这个弟弟是关怕了的,分寸掌握的极好,所以很放心。
但是,他有些失落。深深的藏着,偶尔翻出来,就会叹气。
其实,老十三的腿是那个女人治好的。有时候,雍正会想是怎样治好的?那白皙柔软的手是怎样一点点撇净脓水,涂抹膏药?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想着想着,他就会想起自己还是雍亲王时,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日子,或者时辰。然后,他就会憋的很难受,宣个妃子或者宫女,解决问题。之后,便是失落――都不是!
深深的,超越了他的想象的失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牵挂一个女子?或者这样憎恶一个女子――恨不得她死,却舍不得她真的去死?
“皇上,该用午膳了。”苏公公的声音再次提醒他。几个王大臣们已经退了下去,雍正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不用了,朕要出去走走。”
皇城在阳光下显得异样的庄严,雍正看向坤宁宫的方向。小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从那里出生的,和太子哥哥一样有着高贵的血统。因为,抚养他的佟娘娘是宫内的地位最尊贵的女人,是后来御口亲封的皇后!所以他总是开心的和太子一起玩耍,与其他阿哥们保持着距离。
但是,就在他刚刚把尊贵卑贱的区别种进自己的血脉,一个打击让他猝不及防――他不是佟娘娘的儿子,不是坤宁宫的儿子!他的母亲和其他的阿哥一样,都是……
“贱种!”他想起太子私下里对别的兄弟的称呼。
不,我不是贱种!
他无力抗拒宫里的安排,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一个陌生的连四妃之首都算不上的女人。他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佟娘娘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上天要为自己安排这样一个不那么高贵的母亲?!打心眼儿里,小小的四阿哥瞧不起那个被封为德妃的女人。完美的遵守宫规对他来说,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一种炫耀――只有皇后的儿子才能拥有如此完美的礼仪应对。自己永远都比他们高出一等!
我是皇后的儿子!
慢慢的,他知道了,皇后的儿子应当是储君;他看见了,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太子,是皇后的儿子;他听见,其他的兄弟额娘对皇后位置的议论和垂涎;他分辨出,这个位置上的女人天生的尊贵和庄严,而这些都将自然而然的延续到她的子息身上。
我是皇后的儿子!
胤禛不断的提醒着自己,然而现实的反差,皇阿玛显而易见的偏心让他把所有的错误推到亲生母亲身上!是这样女人剥夺了他做皇后的儿子的权利!
于是,他压抑内心的焦虑,平息烦躁挣扎的心态,他要一步步的证明,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皇后的儿子!帝位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落入他的眼里――那是证明的最好方式!
四十多年呵,等了四十多年,终于他可以站在这里,享受着皇阿玛曾经的荣誉。可是他发现,自己仍然不是皇后的儿子,血统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推开临水的轩窗,水岸那边一个宫女窈窕的身影娉婷走过,仿佛一副精美的工笔画。雍正静静的看着,欣赏着,不想打破这份美好。
湖水静静的拍打着岸边,哗哗的水生勾起无边的寂寞冷清。
他想,人生就是这样,总有遗憾。于是,他释然了,纠缠了他多少年的执著在这一瞬间放开。是谁的儿子不再重要,他,爱新觉罗胤禛,是大清国的皇帝!这才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放开了――还是失落……
“那是谁?”雍正抬手一指对面的宫女。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填满空虚的怀抱。
恍惚中,眼前的女子变了一个模样。肌肤接触的刺激,令他兴奋起来,喘息声变成那个女子爱怜的娇嗔:“四爷,这里……”
光滑细腻的肌肤在手下仿佛一道丝绸,雍正毫不怜惜的想着撕裂她。一阵突兀的惊叫冲破迷思――幻象散去,身下披头散发的女子,全然的陌生,惊恐的眼睛完全没有熟悉的放荡!
“呵!”雍正兴致全无。一个挺身冲了进去,应付几下,退了出来。
不是,不是她,那个妖女!
夜深无人的时候,佛前祈祷的时候,他总是问自己,上天是不是要考验他,才降下这个女人?而他,似乎没有通过考验。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挫败,再挫败……
“皇上!”太医院的鲁太医恭敬的觐见。
雍正示意他讲下去,下午在御花园的风流让他有些疲累。喝了些参汤,精神恢复的好些了。
鲁太医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回道:“果郡王身子只是有些疲劳,稍加休息就好了。”
雍正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鲁太医犹豫了一下,“果郡王要微臣给一位女子把脉诊治,微臣不敢推辞。特向皇上禀明。”
雍正睁眼看看他,问道:“怎么样?”
鲁太医猜着是在问那女子的病情,说道:“不是很乐观。她受的多是外伤,手筋和脚筋几乎被挑断,琵琶骨多处碎裂。虽然被草草包扎过,但是后来似乎又有撕裂的痕迹,若是延宕了就医时间,怕是要终身瘫痪了。”
雍正眉毛挑了挑,说道:“果郡王的家事就让他自己操心吧。他身子不好是天生的,以后太医院给些补养的药就是了。没必要过去一趟。好好看看怡亲王的病,最近他的身子似乎也不太舒服。”
“是,臣领旨!”
屋里恢复了安静,按惯例,各宫的牌子被呈了上来。雍正扫了一眼,复又闭上眼睛。小太监捧着盘子悄悄的退下。
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一个念头冒出来,雍正突然觉得很兴奋。纠缠了他一天的阴郁一扫而光。
她和她的姐妹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是不知道,这么美丽的女子,一旦没了容貌,还会怎样博取老十七的怜惜?
“皇上,早些歇息吧。”乔引娣细细的声音提醒他天色不早。雍正从思绪中拔出来,原本高昂的兴致突然散没了。眼前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人,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奴颜卑屈的样子,心里就没来由的烦闷。
如果是洛蓉,她会怎么办?
雍正没有经历过。
唯一的一次是登基后,把她强留在宫里那几天。有一天中午,自己抱着她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有人来叫,睡梦中的蓉蓉不耐烦的扔出去一个枕头,正砸在苏公公的头上。睡梦中的佳人只是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不去,讨厌!”便自顾自的睡去。
雍正嘴角含笑,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胳膊。那时蓉蓉便是抱着他的胳膊睡着的,那天中午是他这辈子起床最慢的一次。
如果真的留下她,自己会不会成了唐明皇?
“春从春游夜专夜,从此君王不早朝”?
雍正出了一会儿神。爱犬在身边谄媚的转来转去,伸手摸摸他的头,雍正扯动笑容,却没有一丝笑意:她不能死,死了就会让他少很多乐趣。在这个至高无上的地方,她是唯一让他不断体味少年时那种不甘心的感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