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轱辘作响，一遍一遍滑过碎石的街，带着满是不可确定的未来滚滚向前去。
    却芫坐在马车里，身下垫着厚厚的棉垫，透过一层薄纱的窗帘望着窗外忙碌的人群。
    是人群。
    怜君一反常态，从头至尾都没有发一言，默默地为却芫接好靠背，焚上一柱散发着腊梅花味的香，拨弄着暖炉里的碳，温了一壶梅花酒。
    却芫满脑子都是李滋的影子，赶不走，挥不去，真真合了他主人的意，如影随形。
    刚走就想他吗？这才几天？却又弄不明白为什么，只得自嘲地笑笑，兀自摇头。
    怜君虽一语未发，却时刻注意着窗前人的动作，见她摇头也跟着笑出声来。
    却芫这才想起同坐一辆马车的怜君，顿时面上有些讪讪，赧然道，“怜君不说话害我都要忘了你的存在了。”
    怜君一楞，随即笑笑，“果然忘了我啊！”
    “你这是温酒喝呢？”却芫指着缓缓冒着热气的小酒壶问道。
    怜君掀开酒壶的盖子，前行的马车里顿时溢满了清香，袅袅地环绕在周身，说不出的爽利愉悦。
    却芫闭起眼深深一嗅，叹了句，“香啊！”
    怜君呵呵一笑，露出了多时不见的跳脱，点了下却芫的小鼻子，拉出身后的红色尾巴扫把一般的玩弄，眨了眨右眼说，“却芫，这可是上好的梅花酒，你老爹最爱的就是这个，回头我教你，等你回去了，可千万要记得给他温上一盅，保管他脾气尽消！”
    却芫一呆，老爹只要一壶梅花酒便能打发吗？这么好对付？
    怜君显然是看出了却芫的疑惑，摇摇中指道，“别以为简单哦，你老爹对梅花酒的痴迷程度绝对是和他对梅花酒的要求是一样高的。”
    却芫瞬间丧气地低弥下去，挫败地挠了挠满头银发，“老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狐狸啊？”
    怜君哈哈笑道，眼里却尽是苦涩，“你果然不是狐狸，就算有着狐狸的样貌也是假的。”
    却芫看了他一眼，笑笑，“不过以后就一直是狐狸了。”
    怜君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靠在车背上道，“其实做一只狐狸挺好的，至少没那么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用考虑其他人什么感受。”
    也不知他究竟想起了谁，这才说出这话。
    “怜君，回去就说我出了些事，忘了不少东西，别的什么都别提。”却芫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轻叹道。
    从此就是一只狐狸了啊……
    怜君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点点头，不再说话。
    天色渐黑，一层淡青黑的雾霭笼罩了长安，柳条拔丝，妖冶摇荡，刮着平稳的马车厢，发出兹拉兹拉的声响，路旁散落地种植着些妖艳的花朵，不惧春寒地摇曳生姿。马车缓缓停下，怜君粲然一笑，“到了！”便一跃下了车，咧着嘴开心地伸出手。
    却芫抿着嘴微笑着将手放在怜君手上，看着他眉开眼笑，火红色的头发火红色的衣裳被晚风吹得鼓鼓飘荡，风姿绰约，恍然若仙。
    店小二傻傻地瞧着他俩，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术，楞是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两眼发直。怜君一恼，便走到他耳边，粗鲁地揪起他的耳朵大喊一声，“住店！”
    那小二这才醒悟过来，瞥见却芫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又面红耳赤，结巴地说，“客、客官，里边、边请……”
    怜君冷哼了声，便拉着却芫的手向里走。
    由于天色渐晚，好多住店的人都进了来，客栈里一楼满满坐着等晚饭的人，南腔北调，身材各异，有关西大汉，也有江南女子，有垂垂老者，也有黄发垂髫。人声鼎沸，热闹地攀谈着。
    怜君四处打量，想寻找一张还空着的桌子，却是着实不易，多数人是结伴同行，一张简单的四角木桌上说不准还挤着五人，妇女抱着幼赤孩童，喂着那咿咿呀呀笑闹着的可爱面孔。
    等却芫与怜君站定，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人，顿时听到了统一而整齐的抽气声，原本喧闹的一楼便如同被人下了符一样顿住不动，齐齐地望着他们。
    怜君也不在意，许是被如此打量多了，自顾转着脑袋寻找座位。
    扫视全场，终于浅浅地吐了口长气，微微一笑，拉着却芫便向那个始终对周遭氛围不理不睬的独坐男人走去。
    “这位兄台，可否同坐？”怜君一改嚣张行径，一揖到底，表情诚真地问。
    那男人一抬头，就对上怜君妖异的脸庞，有一瞬蹙起了眉，接着便转眼打量到在怜君身旁温婉笑着的却芫。想了想这才点头。
    却芫也在注意这个男人。一身藏青儒袍，却是狂放不羁的面孔，一把三尺长的大刀横放在桌上，闪着森然寒气，说是不和谐却又和谐，放在桌上的修长手指微微点着桌面，点动之下露出不符合气质的白皙手背，和手背皮肤下可清晰看见的淡青色脉络。
    他也不管却芫的打量，对着却芫恍若天人的姿容也视而不见，只是冷着眼看着窗外。
    小二站在却芫身边，似乎是深嗅了一下，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品位，却听怜君不悦地说道，“小二你准备楞到什么时候？”
    小二这才回过神，猛得一惊，搔着脑袋连连告罪。
    “上三个好菜，一荤两素，另一碗荤汤，两碗米饭。”怜君冷冷说。
    小二连连称是，眼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始终微笑着的却芫。
    “看够了就快上菜去！”怜君一执箸，单手便呼地一声插进了还在发呆的小二发顶，稳稳地插碎了原本小二包着的发巾，发丝散了一肩。
    小二脸色顿时煞白，原本一直注视着这边的众人也悻悻地转过脸去，该干啥干啥，神色却不大自然。
    原本独自饮酒的男人轻轻笑了起来，转过脸来对怜君道，“好身手！”
    却芫这才注意到那人的眼眸，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最上等的琉璃，透明般地漾着温柔的湖水，却是一眼望不到底，还尽是闪烁着冷酷的味道，完全和刚刚乍一瞥下的温柔不搭旮，不禁暗自心惊。
    “兄台说笑了！”怜君还是那副表情，只是微微瞟了眼却芫，
    那男人注意到怜君的表情，也转过脸打量了下却芫。
    却芫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一滞，满眼的惊艳，不懂为何他在初见时不惊讶。他却在片刻之后沉着遮掩，随即恢复到刚才的一派潇洒中来。
    热闹的氛围明显个这里隔了个界，三人一言不发，似乎在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还是一向爱闹的怜君首先装不下严肃，恢复了之前的跳脱，一挑眉，问道，“兄台是从哪里来，瞧着不像是本地人。”
    那人回过头，包起的发落下两绺，微微卷曲，随意地搭在肩上，到有几分李寻欢的味道，浓黑的眉一跃，低沉的嗓音便如同深埋地下的幽幽水流，“吐蕃。”
    却芫心里一惊，不消一刻便被诧异代替，想也不想便问出口，“那你可知有莫高窟？”
    那人一楞，显然是没料到这个银发的婉如仙人的精致女子会同他说话，但还是快速恢复正常，笑道，“没有。”
    怜君惊讶地看了却芫一眼，眼中却有着说不清的疑惑，“却芫问这做什么？”
    却芫朝他一笑，面容里漾着苦涩，“我只是想到这两处离得比较近，便问问。”
    “你想去那个地方？”怜君又问。
    却芫点点头，却不说话。
    “我浪迹天涯这么久，走过许多地方，吐蕃一带更是了若执掌，但却是没听过这莫高窟是什么地方。”那个男人又道，却似乎有一丝歉疚。
    却芫朝他笑笑，“没什么，我本也没抱多大希望的，只是随口问问。”
    那人这才真的楞住了。
    “你若想是去，我陪你也并非不可。”怜君执起她的手道。
    却芫笑笑，没摇头也没点头，“菜来了，先吃。”
    怜君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便放开她的手，将筷子理齐，送到却芫手中，温和地说了句，吃吧！
    那人自顾品了口酒便不再多话，只是眼光时不时地飘向却芫和怜君，也不知在想什么。
    饭后，要了两间上房，三人便坐在那聊天，天南地北地侃着，只是多半是怜君在说，那人三句插不上一句。
    “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怜君问。
    却芫在心里笑，暗想这怜君到把江湖人的习性摸了个十成十，学起来也有模有样。
    那人一挑眉，淡淡道，“张议潮。”
    怜君甚至想都没想，就报出一句话，“好名字！”只是也不知好从何来。
    眼神瞟到却芫和怜君，怜君灿烂一笑，“在下胡怜君，这位是舍妹荣却芫。”
    却芫却扑哧一笑，怜君忙转头看她，心底却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在笑舍妹，还是在笑那个胡姓。
    却芫只是觉得怜君好笑。他还真是见一人一个性子，没个稳数。
    只是坐在对面的那人却不知何故皱了眉头，似乎是不悦，抬手就道“天不早了，我先回房，你们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