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  落雁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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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古有四大美人——西施,貂蝉,玉环,昭君
    前三人倾了天下,始得鲜血染就史册上的艳名。是红颜似水惹人怜惜,亦是佳人绝代却薄命,玉肌枉然生了白骨。
    唯昭君,抛却了一生,上不负苍天神明,下不负百姓黎民。
    大漠孤烟一侧,黄沙漫天飞扬,素手拨弦几下,一曲琵琶幽丝缠绕了古今,如花容颜沉淀了历史风尘。
    留了青冢向黄昏,博了青名照汉书。
    起
    我初入宫的那一天,天很蓝,阳光很温暖。
    那一天前的我,还叫做嫱。
    嫱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因为我不识得字。
    长在大山里头,我只识得青山流水,我只认得香花软草,我只晓得鱼儿可以很自由的在小溪里打璇儿,我只晓得鸟儿总是很潇洒的在半空徘徊徜徉。
    我曾经抱怨过爹娘为我取个拗口的名字。
    为什么不是小花小草儿?为什么不是流云飞鸟?
    为什么是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嫱字。
    娘说,这是村里头的唯一念过太学的老人亲自给我取的名字。
    我虽不解,但没有再纠缠于此。
    因为连村长伯伯也十分信服那位老人家的话,我亦如此。
    但这一刻,嫱字,却已不再属于我了……
    “之后你就叫做昭君吧……”
    就在宫女姐姐的一瞥之间,淡淡的一句话,就把这个和我纠缠了十几年的名字,拆了开来。
    忽然之间有些怅然若失。
    虽然还是不太喜欢嫱这个名字,可这却是我和家乡仅剩下的联系了。
    我竟有些不舍。
    未察觉,口先开:“姐姐,为什么我不能用嫱这个名字?”
    “嫱,是仅次于妃位的主子。你小小宫女,怎能用这等尊贵的名字?”宫女姐姐没有抬头看我,只埋头在绢帛上录下我的新名字——昭君。
    这两个字很漂亮,虽然我看不懂。
    这两个字很好听,虽然我依旧不解其意。
    承
    成为宫女之后的日子很简单。或者说,很无趣。
    习惯了晨光微启的那一刹那看望露珠,习惯了朝阳初上之时忙碌家中杂务,习惯了捏着弟弟妹妹肉嘟嘟的小手在田头吹风,习惯了午后提着裙子在亮晶晶水珠间跳舞……
    习惯了长在山明水秀的村落,习惯了活在恣意飞扬的日子,习惯了睡在尤带着泥土芳香的茅屋,习惯了一觉酣眠至东方破晓……
    当我第一次被夜半的月光唤醒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要涌出来,又有什么似乎顺着月辉飘散开来。伸手,却无力抓住。
    心有些空空的。
    那一日我在院中站了很久。
    晚风习习,吹动我衣上纠葛缠绕的衣带,凉凉的。
    但相比较这深宫之中的寂寥,这风也许还有些暖意。
    两个月前,毛先生来为我们这宫中的几位姐妹画像。
    如君,月君,华君,仕君,她们都围着毛先生,手中呈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金银首饰。
    她们笑靥如花,她们软语呢喃,她们说:“先生,奴家的未来就寄托在先生的妙笔之上了,还望先生怜惜。”
    毛先生也笑,笑得眯了眼睛。
    我知道此时的我也应该应和大家,我也努力想要弯起唇角。
    但是我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可笑的……
    我自认没有倾城之貌,更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
    我只是想要早些回到家乡,早些见到爹娘,如此简单而已。
    至于天子……他是谁?
    至于荣宠……那是什么?
    当日很简单的见礼,不哭不笑。
    先生很平淡的回礼,不嗔不怒。
    我漫不经心的持扇而立,先生漫不经心地执笔作画。
    风轻云淡。
    忽然先生的手颤抖了一下,听见他一声低呼,我抬头望他。他忙垂首,眼底闪过一丝狼狈,抑或是,不安。
    至于那幅画像以及画像上的女子,我不曾见过。
    再后来,两个月后,天子为我下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美人王氏,其容不详,赐入冷宫。钦此。
    我有些茫然的谢恩,茫然的收拾小小的行囊,茫然的跟着管事太监,茫然的入住华丽又清冷疯狂的冷宫。
    当时有没有恨,有没有怨,我都记不太清了。
    只依稀记得当日,我在新居发现一把落尘的琵琶,然后我挑了挑琴弦,尖锐的声音刺得我耳膜发疼。我放下琵琶,开窗,仰头听见了第一声鸡鸣。
    我恍然发觉,原来单纯,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终归和这宫里头的女眷没有什么不同,也终归不将可以再有什么期盼……
    转
    再以后的日子比往日更加的无趣了。
    帝王的女人,基本的劳作是不需要自己动手的。
    即便是在冷宫,名义上,却也是帝王厌弃的女人。虽是厌弃的,但去掉这定语的修饰,再不济也是帝王的女人。这未曾谋面的天子终究也没有克扣冷宫里的吃穿用度。
    不过,寂寞,总是磨人。
    当对着地上青砖,闭着眼睛就能知道正数第二行第三列的左角儿微微厚了两分半;
    当半开着窗,风袭来,我可以将这院中每一个角落的,每一株木槿花的香味都一一分辨;
    当这一亩三分地的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时候。日子便不是那么好过了。
    不记得是哪一日了,我怀抱琵琶,拨弦三两声,一如往日,随意拼凑的音符在指尖滑落。这琵琶陪了我也有许久了。从当初的一窍不通,到任性乱弹,再到如今偶尔也有一两下称得上音律的声响。
    也许很久了吧……
    久到我也许可以自称老人了,亦或者容颜依旧而心却老了也不一定。
    直到有一日我看见环佩叮咚的如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懒懒闲步在冷宫前青草地上,见她慵懒的举手投足间尤胜当初的娇媚,见她的衣带软软的临风,缓缓的拖沓在地上,听她轻柔绵软的声音:
    “姐姐……”
    我的心在那一瞬狠狠地颤动着,我想推开门去抱住她,好像那年冬天我们挤在一起,互相温暖一样亲密。但我却没有这么做,许是痴了,傻了……
    “姐姐……当日我们姐妹几人,如今只剩下妹妹我了……姐姐呀……妹妹很是想念你们……你若还在,那该多好。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多么的烦恼……”
    为什么烦恼?我的心隐约有些酸涩,却依旧没有推开门去。
    许是因为开了门,见了她,相见除了哭泣,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又听她细细的声音哀哀地叹着:“皇上近日为了和亲之事烦心不已,我妇道人家,无法为皇上分忧。见着皇上这样愁眉不展,我,我,我不知该如何才能为皇上做些事么……姐姐呀姐姐……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月姐姐、仕姐姐、华姐姐都早早去了,我们姐妹几人陪在皇上身边的只剩下了我。昭姐姐……若是你还在,我还有说知心话的人,现在,现在……”
    最后几句,我越听越奇。
    如君,竟当我已经死了吗?
    在这冷宫之中,无声无息的死了,如同被风不小心吹落的残败花瓣,落地无声,静静地。
    可华姐姐,月儿,仕儿,难道,她们,都……
    刚要开门,却听见一声尖尖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
    我猛地收回了快要触及门板的手。
    “嫱儿……”我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像小时候父亲唤我那样,他在说,嫱儿。
    “……皇上。”如君的声音尤带着哭腔。
    “嫱儿,好端端的怎么跑冷宫这里来了?”
    “妾身,妾身……”如君有些慌乱。
    “回皇上。嫱娘娘出来散心,顺便祭奠一下冷宫里的王美人。”
    “王美人?”皇上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我苦涩一笑,原来他竟不记得我,这个为他一张圣旨而将倾覆一生的人。
    “是……皇上,王美人是妾身的旧时姐妹,因容貌不祥被……”
    不等如君说完,皇上打断她:“既如此,你在自己宫里偶尔惦念下她也是她的造化了,何苦来着阴寒不祥的地方。”
    他的声音冷冷的,尤其,是在提起我的时候……
    “皇上!”如君似是鼓起了勇气,“祭奠昭姐姐是一方面,妾身此番却是、却是……因为皇上……”
    “哦?”
    “皇上日日为了匈奴和亲的人选而烦忧,嫱儿自苦不得为君解愁,身边的华姐姐,月姐姐都已先我而去,无人相诉这苦,方才来冷宫,盼能求得姐姐一听妾身的心中之苦。皇上若要责罚,便……”
    “傻嫱儿!”皇上似乎笑了,“有你这番心意也不枉朕疼你一场。这朝堂上的事情,后宫就不要担心了。回宫吧!”
    “起驾——”
    又是那尖尖的声音,比当年琵琶弦上的第一个破音,还要刺耳。
    合
    是的,我很傻。
    我傻到,在那一瞬间,冲出了冷宫的大门。
    “刺客!救驾!”
    身旁的人在大呼小叫。
    “昭……昭姐姐……”如君一脸的不可置信,随即对四周的侍卫厉声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再没有多看她一眼,我理了理衣裙,忽然微笑着,款款施礼:“昭君见过皇上。”
    “……昭君?”皇上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呵!就算他之前没有受惊,他难道能记得起我吗?
    他不能。
    “昭君就是嫱娘娘口中的那位因相貌不祥而在冷宫中度日的姐妹。”我特意加重了嫱字,果然,如君脸色一阵发白。
    皇上的眉头紧皱着,沉声道:“大胆罪妇!你可知惊驾该当何罪?”他侧身看了看泪光点点的如君,面色放缓:“顾念你和嫱儿有旧日交情,朕姑且饶过你这次,下次若……”
    嫱儿!嫱儿!又是嫱儿!
    那明明是我十几年来的名字,是爹娘,是乡亲们,为我,为我取的名字呀!
    只为这皇宫,只为这皇宫。
    埋没了我的名,埋没了我的青春,埋没了我的姐妹,埋没了我几乎的一切!
    难道就要这样一直到结束吗?
    让我怎能甘心,怎能不怨?
    “皇上!”我若被治罪,一定是大不敬,但我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恩典”,我抬头直视他,慢慢起身,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大山里,我抬头凝望天空一样。
    直直的,看着他。
    他和我对视的眼睛很黑,却不甚明亮,被厚厚的氤氲掩盖了心思,看不透。
    不过我知道,他没有在生气。
    只是惊愕,而已。
    我忽然弯唇道:“皇上,请允许昭君不自称妾身抑或是奴婢。”
    “大胆!”皇帝不急太监急,李公公的反映速度还真是敏捷。
    “可否听昭君说完再治昭君的罪呢?”不待有人答话,我自顾自的说下去,“昭君听闻皇上日夜思量的事情便是与匈奴单于和亲的人选。而若昭君没有记错,我大汗待字闺中的公主只有皇上您的同胞妹妹长公主殿下了,是吗?”
    “小小宫女,也敢妄议朝政?”他的声音不冷不热。
    “昭君愿请出塞!换我大汗边疆百年无恙!”我猛然跪下,言辞激昂,语气却,不咸,不淡。
    鸦雀也没了声息。
    如君手一松,素绸方帕落在了地上。
    皇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亦跪着,看向他。
    目光绞着,时间胶着。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完全不知道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家国天下。
    我只想知道,当一个帝王,当理所应当他的女人,当一个尚未谋面便遭到他厌弃的女人,跟他说,我要为了他不成器的国家,嫁到一个蛮荒之地,嫁给一个未开化的民族首领,用一个女人的后半生来守护成全他的国家。
    他,会作何感想?
    还有一句话,若说了,即便下一秒死了,我也不在乎。
    我唇角挽起一丝细微弧度,淡淡开口:“还有一句话——其实,昭君的本名是嫱,与嫱娘娘一样的嫱字,不过没娘娘那么尊贵罢了。”
    大汗的天子呀……
    我要你记住我,记住你曾经用一张薄薄的纸,倾覆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这个女人,叫做王嫱。
    她有着很拗口的名字。
    她还有一个很明亮的名字,叫做昭君。
    我要你记得我!
    无论这后宫三千有多少与我相似的女子,多少姿容胜过我,抑或是尚不如我的女子。
    这无关乎爱情,无关于忠义,无关乎家国天下。
    只关乎我——一个女人的尊严。
    还有我不甘被遗忘,不愿被辜负的年华。
    尾声
    昭君出塞,千秋传兮。
    佳人如梦,芳华绝兮。
    泪下潸然,君王不持。
    琵琶绕指,魂无归兮。
    美人环珮,空归何夕。
    紫台朔漠,月白风清。
    意态由来,明川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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