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印成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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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马寐从腰间抽出软剑,转腕就向若离刺去,银剑劈风,寒气顿生。
深云户看那那红袍艳装之人,披散着头发,专心地看着身旁的人,不知是否没有察觉,一点反应也无。
原应该是毫无亮色的相貌身段,淹没在人群中,谁都寻不出来。可为什么,那样大气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一点不显浮夸,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样子,还配得起那一身血红。
心中乱想,手却已经伸出去,银扇一挑,让软剑偏了方向,向旁刺了个空。
巫马寐一惊,竟愣时忘记补招。深云户冰一样的性子,什么时候竟会帮人出头?何况为了这样一个无才无貌的平常女子,竟然对他拔剑。
那人平日里总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任他怎样用尽心思,仍是没有什么上心的东西,即便强着拜了兄弟,却还是无所谓一般。现见着这样,不由气笑道:“贤弟如何也变得这般侠肝义胆了?”
深云户的心思却还在那红衣人身上,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还能笑着,眼里柔得化了水,俯在木尽风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凭他内力,要听见绝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与巫马寐过招,本就是一心二用,如何再能集中精神去听。
心中难得有些焦急,全化在了手中银扇上,招招式式竟都要取巫马寐命门。
巫马寐本就胜他一筹,如何会看不出。眯下眼睛,怒极反笑:“贤弟如此,倒象是全不曾听过灵珏宫主之言。”
深云户闻言一愣,手中稍顿半秒,顿时留了个空,巫马寐翻腕将他的银扇一压,纵身上前,一掌打在木尽风身上。
深云户大惊,赶紧转身看,木尽风却是无甚反应,闭目屏息,应是早去了魂魄。只是他身后的红衣人,抱着他不肯放,被那掌力波及,竟一同要跌下崖去。
巫马寐也张大着嘴,一幅吃惊表情。深云户见了,知道他必定是故意,竟一阵火起,纵身想要拉那红衣人回崖上。
不料他刚一运气,便被巫马寐从后一抱,掐住脉门,闷声提醒道:“印灰崖你也敢跳,不想活……”
巫马寐还未说完,见得怀中人难得面露惊色,顺他眼神看过去,竟然是原该坠崖的那两人,竟被粉色的光团抱着,就那样浮在空中。
女子散发,一身宽大的红色衣袍,被山风吹得飘飞,风华倾人。少年白衣,一片萧然,欲绝于世。
少女脸上泪痕未干,却是笑着看怀中少年。眼中清澈,十丈红尘全不在内,一时之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亘古伊始,至地老天荒。
深云户同巫马寐两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动不能动。直到天空中粉色的光团慢慢暗去,消失得再无影踪。只剩一团落日,照得山河残破如血。
听完将暮的话,皇上扶在茶盅上的手一抖,竟生生将茶盅按得粉碎。血从千万道伤口里涌出来,瞬时染红一片。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的语调冰冷平静地出奇,面色却是一片惨白,血淋淋的手按在桌上,有一些抖。
将暮还是跪在地上,却一点没有抬头。他向来最懂礼数进退,此时却浑身僵着,硬声回答:“若姑娘同木尽风一同掉下崖去了。”
皇上刷得站起来,面无人色:“朕说过要护她周全,你们没有听懂么!”
若换了平日,皇上这般语气,便是他也会后脊发凉。现在,他却抬头,看着皇上还易了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若小姐见木尽风无了人气,便抱着他坠崖。”
皇上一顿,显是出乎意料。左手抓着桌角,攥得关节都一片发白。
将暮跪在地上,眼睛砸在前面,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亲眼见了那红衣人凭空消失在崖边,怀中还抱着木尽风。他站在侧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面上,居然挂着笑。
他曾暗中监视保护了那么久,如何能对她的一言一行不了解。
将暮静静地跪着,不肯抬头看他的主子。这人要木尽风的命,又何曾没有想过,依她那冰犟的性子,会就这样随着去了。
皇上在那里僵了半晌,终是一攥拳:“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印尘崖夷平,也要找出来。”
将暮听了不免一惊,印尘崖又称断魂崖,终年绕雾,不见涧底。从那里跌下,便是神仙也难回魂。
微一抬头,却见了主子冰雕玉砌般的手,一片血淋,还攥得那么紧,血一滴一滴地打在青石砖上,关节一片惨白。
原本有再多的怨懑再多的话,都一时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皇上冷冷地转身,踱到窗前站定,全不顾还跪在地上的人。
摊开左手,早一片血肉模糊,竟在轻轻地抖。
如水月华还是一样照进来,却让人窒息。
一阵风过,竹影随动,恍若初见。
勉强算是装扮过的少女,孤自站在中秋宴台的中间,含着笑一扫台下人,竟无一入眼。
月光照着素衣,风吹影动,她笑,伸手压住乱发。表面恭谦,却是毫不掩饰的少年张狂。
扯喉嘶吼一曲,聒噪至极。她却慢慢的自得,舔唇咧嘴一笑:“蒙王爷抬爱了,要是一曲还不尽兴,若离这里还是有些其他小调。”
清澈的眸子里却是三个字:奈我何。
猛一握拳,钻心的痛压下不受控制的回忆,垂了眼,背对着将暮说:“给你五十死士,三年找不到她,就提头来见。”
将暮一呆:三年?皇上,你也不能确定那人生死么?
紧紧抓着窗框,想起那个人,看上去清澈的眸子,对谁都是笑,所有的心思都一个人吞在肚里。
嬉笑随性,傲世不羁,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放得下红尘,那般的桀骜。
要走要留,要爱要恨,她都是那样决绝,不给他人一丝余地。
总是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这次,生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
清冷无语夜,天气却是好得出奇。一轮明月挂在天正中,照得空中乱云密布,一片异整。
巫马寐搬桌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两杯,终觉无趣,叹口气,去邀坐在一边冰冷不动的深云户。
“贤弟,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要为那些事辜负这一番大好时光?”
深云户一直僵头望月,眼睛早看得一片迷蒙,听他这样说,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见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巫马寐的呼吸几乎一滞。少年的脸上退去了冷漠,原来的俊气姣好一下显出来,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轻咳一下,转过头去,给深云户倒了杯清酒。
“木尽风一定要死么?”
巫马寐手一抖,竟溢了些酒出来:“你可听见若离称呼他什么?”
“若即?那是哪里来的名字?”
巫马寐举酒闻香,随即一饮而尽,再看面前的少年。刚加冠,一片意气风发,聪明才智天下闻名,却独独缺了些世俗气。
莫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保护,才让他这般不晓世态炎凉。
总也是时候,让他稍微知道……
“若即便是若离当初在小倌馆门口买了他时,给取的名字。”
深云户原要去取酒的手一抖:“小倌馆?”
巫马寐淡淡一笑,便将木尽风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深云户纵然聪明,又如何能料到后面那么多的故事,一时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自斟饮一盅,巫马寐看着深云户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念了遍:“若即若离……世间也真有人,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卷舌回味,巫马寐在肚里说:若即若离,天下也真有人,愿取这样的名字。是算要青梅竹马,还是隐喻分离?
深云户突然回神,猛抬头问,眼睛里都要射出光来:“他既然愿意以若即自居,必是放下了前仇旧事。既然已经无心计较,灵珏宫主为何还不能放他,定要赶尽杀绝?”
巫马寐似乎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一笑:“那我问你,如果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你会如何?”
深云户一愣,登时卡住,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地位,一夜之间家人鄙弃,一直追随的宫主差他去送命,被亲生兄长打得半死,再胁迫着一同灭了自己从小便拜的师门,尔后辗转到勾栏地,武功全废,险些沦得以色侍人,再后来被个小姑娘用银两买去。我问你,若你到了那番境地,会如何做?”
深云户瞬时语噎,竟觉一阵冰凉。若真是自己在那般境地,脑中除了复仇二字,还能想什么?
爬高跌重,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过,松缓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复仇。便是有一丝丝希望,使尽各种手段,也要那些人不得安宁。
而木尽风呢?
巫马寐抬头看月,轻笑一声:“曾经也是叱刹江湖,风云变色的人儿。一夜倾覆,转眼之间,倒是绝口不提江湖事,变得儿女情长缠绵悱恻。他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再下自愧不如。”
深云户再想那见过一两面的谦谦君子,总是挂着温和优雅的笑,温润如玉,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
那样子,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的?
暗自斟酌了一番,喃喃地说:“若是假的,其人城府之深,可怕。若是真的,则更可怕……”
巫马寐点点头:“灵珏宫主慧眼识人,木尽风,取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一块璞玉,若不能得之,必毁之。一时妇人之仁,必成大祸。木尽风毕竟年少,虽懂进退,可这次示弱,却是选错了对象。”
怀璧其罪,太过聪异的人,这世间不能容。
深云户不能再多想,眼前不断浮现那一对人从断崖上消失的情景。
她的泪不断地流,却还笑着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坠印灰崖,可是要断这一生的情缘,两人约定的,会是来世么?
一瞬间,深云户不愿再去想第一种可能,木尽风肯自居若即的原因,定是只为那个女孩。
抬头看月,一片青朦。那两个人,会在哪里……
同样的月光,照着一片石子滩涂,静静地铺在水边。水流都无声,只有山涧里的风刮过去,一片哭嚎。
轻轻的刮纱摩挲声从岸上传来,一片纯白的后摆,覆着青藤草鞋,踩在松散的石子上,慢慢走向水边。
清幽得发绿的水,却有一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耀眼夺目的红。等靠到近处才发现,那红只是一个女子松散的衣衫而已。
衣服虽破烂不堪,却仍鲜亮无比,红得夺人心目。可是里面包着的女孩,却早已遍体鳞伤,像凌乱的布娃娃,支离破碎,连面部都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什么。松散的头发随着水漂,随波逐流的海草一样。
白衣人站在月光下看了半晌,柔得发亮的头发垂下来,映着月光,竟反出幽幽的深蓝。
思量半晌,他终于弯下腰去,抓住女子的一只脚腕,也不顾其他,就这样将她倒着拖出了这一片石子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