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皇帝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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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宫殿里冷清无人,只点着高高的烛台,照得几幢纱影飘摇。冰凉的水磨地砖,是不同于其它宫里的墨蓝,凭空多出几分冷意。
八扇开的雕花木门全部敞着,外面的毒日头下跪着一批穿朝服的,凭着汗一滴滴地滑到衣领里,居然动都不动。
宫女内侍是一批批地调转,却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只匆匆地来,打探了些什么,又收眼低头地回去,面上全是阴霾。
宫内阴阴暗暗的,同外面几是两个世界。凤鸾床上竟然用的是纯白的雪绢,在灰暗的宫殿里亮得有些刺眼。床上静静地躺着个女人,披散着一头的青丝,居然也是素衣,只是面容憔悴,整个人都是瘦削。已是近中年,眉目却依然清爽,冷冰冰的气质,似是不沾这里的俗尘。
床边坐着的人,身上一件九龙戏珠金滚袍,在这冷清的殿里显得格外扎眼。他紧盯着床上的人,转瞬不瞬,手里握着她冰凉的手指,看她那淡淡的表情,心中一疼。
床尾站着两个少年,都是刚及冠的年纪,站在前面的一个穿着白底银纹瑞云衫,站得笔直,一双水黑的眼睛盯着床上的两人,绝色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身后的人只是小厮打扮,却也板着清俊的脸,满身都是厉气。
外面战战兢兢走进来个太医,头发已是完全花白。他扑通跪倒在地上,巍巍地说:“皇上,娘娘大限已到,臣等实在无力回天。皇上,您还是让她去吧。”
年近半百的皇帝动都未动,却攥紧了她的手,看她失了颜色的嘴角,似是有一丝丝的笑意,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火气,心中只是疼。
太医见皇上没反应,又转向了白衣少年:“殿下,您劝劝皇上,娘娘不存了求生的心,就算是琼浆玉露灌下去也见不了成果的。”
皇上的身子一震,却仍是一句话没有。白衣少年才冷冷地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会。胡太医顿时浑身上下的皮都收紧了,大气都不敢喘。
他打量够了,才缓缓地转了眼,对那小厮说:“太医院这些天也辛苦了,领他们下去打赏。尽人事,知天命,母妃这事也强求不来。既然尽力了,自然不会与你们为难。”
胡太医肩膀一颤,竟有些抖:“多谢太子殿下。有劳梁大人了。”
那小厮还是没有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胡大人这边请。”
待两个人都出去了,他才缓缓转过来,一声不响地走过去跪在床前。
皇上总算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清俊的脸有些松弛,仍然水亮的双眼里却是模糊一片。
他盯着面前的少年看了一会,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终是又转过去,盯着床上的人:“霎儿,你就真的忍心?”
少年抬头看床上的女子,那是倾国倾城的相貌,白玉冰晶的气质,更因断了人世的俗想,一股绝尘的风韵。
“父皇,是您先负了母妃。”
皇上闻言眼中一闪,呆了半晌后居然哈哈笑出声来:“朕只负你一次,就要记到地老天荒么?好,好。你说君王无情,朕就要你见识见识。”
恰门口的内侍唱道:“刘国安刘大人觐见——”
开着的门口跚跚走进来一个佝偻老头,瘦小干瘪,只眼睛里还有些神采。巍巍颠颠好不容易挪到了屋里,又挣扎着跪下去请安:“微臣参见皇上,太子殿下。皇上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皇上开口说话,眼睛却还是盯着床上:“国安,你来给朕拟旨。追封汉澜贵人为德嘉皇后,姬赋镌为国丈。皇后身后与朕同葬璞山籁壑陵。”他似是又想了会,“太子弱冠,德淑贤孝,通治国之理,可登大宝。另命宰辅柳裕关为内阁首辅,同掌赋税军机之权,辅佐幼皇直至其大婚。”
这样惊世骇俗的东西说出来,刘国安却是一点大反应没有,只说了句:“微臣遵旨。”
他爬起来,又巍巍颠颠地走到宫殿西侧的书案,已有内侍捧了东西进来,摊开那些绸绢墨宝,又要去整理桌上纷乱的诗章,被他枯木样的手一挥,就收了动作下去。
刘国安尽管面上没什么表情,肚内却是千回百转。磨墨时看见案上散着一堆的诗章,见那销瘦苍劲的字迹便知道这是汉澜贵人的东西。
朝堂后宫,使出浑身解数,耍尽百种心机,讲的还要是明哲保身四个字。他摸爬滚打几十年,自然知道不该参到这事里头。
汉澜贵人十四岁封嫔来,便是大小传闻不断,后又被镇国将军看上,竟狭军权以要。皇上无法,将她放出宫去三年,直至夺回兵权,将那将军五马车裂,才又重召回宫中,封为贵人。其中波澜起伏,又岂是这几个字说得清的。且不说当初围剿堵截时的血腥手段,单是要重封她为汉澜贵人时,杀的一片死谏之臣就令人发指。因生有嫡皇子,姬家势力又是大,闹了整三年才静下。
如此般的红尘潇洒一趟,谁人不羡,谁人不妒?
刘国安拢袖磨墨,半眯着眼看那些诗词,猜度着是悲春伤秋还是花间氤氲,谁知第一首读过就险些掉了笔,心中一阵阵发凉直颤,再目不旁视,抖抖地写完了诏书,双手捧着呈给皇上,终是跚跚地退了出去。
皇上掏出印来按上,又随手放在了一边。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面上柔了三分。
“江山,江山,没有你的断水残山,朕要来有何用?只骗过你一次,再也不补回来了么?”
没有任何反应给他,他垂了眼:“罢,你既不愿再留于俗世,我便放你去。”伸手掐住她的粉颈,一发力,她身体轻颤几下,眼角些微的抽搐,嘴角笑意漾开,绝色的脸竟显得光彩照人。终是头向左轻轻一侧,不再动。
少年一直沉眼看着,转瞬不瞬,一闪不闪。绝色的面上仍是淡的,什么都没有。
皇上面上居然有淡的笑:“待过了奈何桥,断了此生情缘,下次再见,朕决不会放过你。”他俯身下去凑在她面前,“君王无情,这四个字我要你再也说不出。”
言毕,他一笑,阖了眼倒在她身上,不再动。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挺身站起来,见床上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确是断了所有生机。不禁向后退了两步,居然撞到人身上,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厮。
“梁辉?”少年轻声问。
小厮垂了眼:“宫主和皇上都去了。”
少年眼里突然暗了几分,不搭话。
“宫主一直说帝王无情,却也不见她怎样逃开,终还是寄了些希望的。皇上如此,便是她赢了。”
梁辉默了一会,又回神,朝着少年跪下:“今日起,少主便是继了宫主和大宝之位。梁辉拜见宫主。”
汉澜贵人的死讯虽在宫里起了波澜,却也不出意外。自开春她的身子就一点不见起色,总是灵丹妙药一筐一筐地抬进宫里,又系数抬出来。
那些宫女低头碎步地带了消息回去,后宫妃子听了都一个个扶着胸舒了口气,难保着还有几个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汉澜贵人自宫里的女官们听了,竟有好些都触柱随她去了。朝官们一个个得了消息,居然也都是静的。
后宫妃子们开心了没几个时辰,居然传出消息来说皇上也随着一同去了,顿时将整座皇城震得翻过来。
照说皇上走时宫里的活人就只有太子和梁辉,偏刘国安拟的遗诏里又是位置传给了太子。虽无论怎么都是名正言顺的,却难免让人觉得有层不净的干系在里面,加上他又是汉澜贵人所出,后宫的嫔妃皇子们一个个都恨的牙痒痒的,却无办法。有些觉得失了盼头的,当即三尺白绫便随着先帝去了。
先帝得七子,最为出众的便是太子,二皇子和五皇子。而二皇子和五皇子同出一母,朝堂之上又得国舅宰辅柳裕关撑腰,和两人之力,勉强也可一搏。只是五皇子几次问二皇子索要府内的小厮未果,来去这几番,竟弄得生分。皇长子平日里行淑德端,虽性冷如冰,却没得暴戾乖张之举,加上生母汉澜贵人独占圣眷,名正言顺地立为了太子。不用他费心去笼络,朝堂里的势力自然就靠了过来,加上姬家的势力。虽是比不得以前,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下来的人脉关系,也不是一两天能铲得掉的。
国丧一发,整座皇城都是缟素。刘国安不知又从哪里请了道密诏出来,竟是近二十多年前的东西,要将两人和馆而葬。
知晓两人分和几十年的纠缠,又难得先帝居然存着一片心同她一起去了,多少人心里只是唏嘘感慨,居然没几个反对的声音。倒是送到太子爷那里,居然板着脸斥了顿:不和礼法,成什么体统。
说归是说,到底还是一同埋在了璞山籁壑陵。待国丧过后,人马去了个干净,只留得秋风飘索,落叶萧瑟,青冢一座孤向夜。
还未行登基大典,太子仍只能住在自己宫中。洗漱一番退了外衣,几个宫女也是清冷着一张脸进来布膳。他懒懒地看了一眼,走进内屋和衣躺了下来,也没有人催,梁辉在屋门口站得笔直。
静了约摸半个时辰,连声鸟鸣都不闻,门口却突然传来吵闹声。敢这样来闹太子殿的,从开国来都没几个,屋内的宫女内侍仍是敛眉收眼的,似不曾闻。
“娘娘,这可使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
那女人听了这样不咸不淡的敷衍,愈加上了火来:“规矩,这宫里还剩规矩?先帝死得不明不白的,国丧又弄得一团乌障,还不许人讨个说法么!”
没得声音回她,估计还是拦着,那女人揭皮喝道:“狗眼的东西,你当是你家主子马上称帝,这样为虎作伥的。宫里的人可没死光呢,后面的事可谁都不晓得。”
挣扎打闹了一番,终是踢门进来。梁辉总算抬眼看了下,原是柳氏的桐妃,当朝宰辅柳裕关的幺女,二皇子同五皇子的生母。也是将要近半百的年纪,却一点看不出,仍是银盘脸面纤纤柳腰。
宫女内侍一同下身请了礼,梁辉一侧身:“太子爷身上乏了,一回宫便歇息了,连晚膳都没用。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桐妃见了他,似是收了三分颜色,却仍是厉声:“太子爷可是大驾,如今先帝去了,就巴巴地等着登基,想着大约是天命归的,可要保重了身子。才几天,身分终究是不一样了,连门口的小厮也识不清东西,这样的拿乔起来。”
梁辉脸上仍是一点颜色没有,看得桐妃直发怵。太子手下的人都是这样,约是同他处久了,冷冷冰冰,铁板一块。凭你怎样的打骂,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照着祖宗规矩,太子殿里容不得后宫走动。娘娘这次来,他们只按规矩拦着,也怪罪不得。”
桐妃一挑眉:“什么话,倒是我的不对了?”
“梁辉,怎么同娘娘说话的,别是累昏头失了礼数。”太子自打帘从内屋出来,未更衣,还是穿着丧服,面上不显一丝憔悴,神情仍是淡的。
一见那张有如梦魇的绝色脸庞,桐妃眼里不禁冷了三分:“国丧才过,登基大典倒是着手筹办。如此操劳,太子倒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多谢娘娘关心。”太子微一欠身,“有二弟同五弟相助,再有什么事,也发不起来。倒是今后,还有的是要仰仗令尊的时候。”
听他这么说,桐妃倒觉得脸上多了几分光彩,话里就格外不客气了:“几位皇公太子的寝殿不许后宫走动,臣妾也不是不知道。实在是今天看不过去了,姐妹们都撺掇着腰来讨个说法。妾身不是怕事的人,也不能眼见着祖宗家法规矩就这么的让人给糟蹋了,实在并不过,只能来扰太子爷了。”
太子没什么大反应:“娘娘说的哪里话。”
桐妃索性全甩了出去:“先帝专宠着汉澜贵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样的三千宠爱,把我们姐妹们都当的空气,让人嚼了多少口舌。饶是先帝心意,我们也就认了。可如今终是不一样,平日再怎么孟不离交的,终也没有合葬的说法。就算追封了后,也该是单独葬在帝陵右边。如今这样,到了每年祭拜的时候,算得什么?”
太子淡淡地移了眼,面上居然有笑:“早就说过,不合礼法,成什么体统。娘娘若是早些提出来,同着柳宰辅,倒还可能。现在都已经埋了,总不见再挖出来。”
不想他是这种反应,桐妃一时倒呆了。再想,却又觉得愈加来火:“太子爷倒是大气量,终不比我们这些女人家,这样小心地算来算去。”
太子抿唇一笑,看得她凉意飕起:“父王若不是早存了遗诏在刘国安那里,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母妃和他葬在一起。”
想终日里是怎样花寰粉面,只想夺皇上的三分眷恋,奈何每次都是一人独对空窗,自己死都求不来的东西,被人这样的不当回事,一时血全涌了上来:“一女不侍二夫,淫乱宫闱,搅得江山都不得安定,生前死后倒是风光了,只是到时候史官铁笔一支,这千秋留名,还指不定怎么写。”
太子只一声轻笑,眯着眼,看得人骨头都发冷:“太妃这话,倒也记得有人说过。”
桐妃听了浑身一震,却又仗着自己父亲将是内阁首辅,吃定了他不敢开罪。又从未有人敢给这样的没趣,一时烧红了脸,竟不知死活了:“你当先帝真是恋她如此?二十年前那番风雨,还不是将廉毅主党产了干净,才要回了兵权。若真是心爱,哪有将自己的女人送人的道理!上位之人,能存多少真心?”她一顿,竟哈哈笑出来,“你当我真不知道?当初道士就同我说过了,那是不晓得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入了姬家大小姐的壳子,也真是一股狐媚子养,当得起这殃国祸水的名头。还说先帝是同她一起去的?哈,别是真正被勾了魂了。”
她这样说,太子面上已经全冷了,梁辉只板着脸,向一边站。谁知门口突然一阵唱道:“宰辅柳裕关求见——”
太子抬了眼,就挤出一个字:“宣。”
开了那扇木雕檀门,进来个已近古稀的老头,身形微有些佝偻,依然矍铄。鹰似的眼睛在屋内一扫,见着桐妃已经面有怒色,太子又比往常愈加冷清,心中不由沉了三分。
因听到桐妃被人撺掇着来了太子这儿,知道她得性子,怕出什么事才这样急着赶来,如此看,怕已经是太晚了。
他向着太子一拜:“老臣参见太子。”
太子一摆手,他复又站起来,暗瞪了桐妃一眼。桐妃原本还神色飞扬的看着父亲,指望着能与她出口气,谁知这样倒是自己一抖,心中还是不服,却终是低下头去。
柳裕关朝着太子一拱手:“逢得国丧,老臣内人思女心切,几要积郁成疾,几次催老臣要进宫见女儿。因是国丧期,不方便走动,老臣想接女儿回去住上几日,也了相思之苦。”
桐妃一听这个,傻了半晌,不想竟是这样低眉顺气的,刚要说话,被柳裕关一个眼神瞪回去。
太子垂了眼,半晌才说:“也好。桐妃娘娘思念先帝过甚,宫里这些天又是不干净的,回家去些日子也好。”
柳裕关听了顺了一大口气:“多谢太子。昨日呈上来的兵部帖子,可要叫人送来太子殿?”
“不了,明日去上书房,到时再议。”
又寒暄几句,柳裕关便携着桐妃告辞。一出太子殿,桐妃甩开他的手:“父亲,做什么对他那样低声下气的。他是皇子,二儿和五儿就不是?别说兵权还掌在他们的手里,你就看着他那般的嚣张……”
话没说完,柳裕关竟反手甩了她一耳光:“不知轻重的东西,脑子都长到哪里去了,就这样被人撺掇着做出头椽子。太子爷什么人?可是被汉澜贵人领在身边养的,你若有她万分之一的本事,我又何苦要没日没夜的操心!今天若不是我来,不出半时辰,你便连块骨头都寻不到了,宫里寻遍了人都问不出你下落。”
桐妃无缘无故挨了打,本来还要哭闹,听了这么说,只得全咽下去,又不完全相信,只能苦着脸。
柳裕关原本还有一点点帮着二五皇子夺嫡的心思,这样一来去,满肚子都是火:“扶不上墙的东西,这点斤两还想着去和人争风吃醋。先帝若不是念着柳家代代的忠心,你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桐妃去拉他衣袖:“父亲……”
柳裕关一下甩开,径自大步走了,桐妃踌躇了片刻,也只得跟上去。
屋内的梁辉见着太子面色不善,更加不敢催促进膳的事,任他一人冰冷地立着,凭窗眺望一大片池荷。
本来皇子都要抱去太院教养,只有皇长子例了外,竟是汉澜贵人一手调教大,教得七窍玲珑,八面来风。却难免沾了些她的风骨,让人捉摸不定。
梁辉自小跟着太子,摸清了些他的性子,也晓得这里面的事。别说桐妃那样的张口污人,平时但凡听些乱嚼的话,都恨不得上去了一刀干净。今天若不是太子有意忍让,便是谁来说那些话,都不要想活着出去。
太子离了窗,走到案前,捻了张纸出来,细细地读着上面的雕花小椽,面上舒缓了些,平了眉角,有些些微的笑意。
母妃,这世间,怕再寻不出女子,有你那样的风华,秉你那样的心性。
半晌,他放了纸,自向内屋走去。待落了珠帘,梁辉向前一侧,见着纸上果然是一首词:
浣溪纱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