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母亲几乎未合过眼。我能听到她房中传来的断续的琴音和反复的脚步声。心头像笼罩了一片乌云，渐渐低沉，压迫感越来越重。我尝试和母亲交流，她却魂不守舍，不安侵蚀着她的心，或许不仅是不安，还有恐惧。
    早上起来，我陪她用膳，宫人端来了她最喜欢的糕点：“彩妃娘娘，陛下特别嘱咐过，要您多吃一点，这糕点和粥都是您家乡的口味，陛下专门找了当地的厨子，您可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母亲点了点头，拿了一块细嚼起来，眼圈却有些红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启禀娘娘，封禅大典就要开始了，您如果有兴趣，可以从后殿过去看看。”母亲一怔，又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宫人退下后，我对母亲说道，“父皇对母亲真是体贴入微，我看了都好感动，这点心吃在口里，甜在心头！”
    母亲没有说话，又吃了两块，她吃的很认真，仿佛尽可能让这甜香在唇齿间流连，眼泪，却一颗一颗的滴落。
    蓦地，她站起身，飞奔出去。
    “娘！”我大叫着，她却充耳不闻，飞快的向前跑，我咬咬牙，一路紧追。母亲的长发散开，随着奔跑飞荡在空中，裙摆狂乱，却有种莫名的凄艳。她去了后殿，那里的长廊，可以从侧方直通父皇所在的正殿了。
    母亲毫不停留，沿着长廊向正殿奔去。
    不远处传来隆隆的号角声，封禅大典已经开始，鼓乐声起，周遭喧腾起来。母亲顿住身形，我也随着她的目光向大殿外的平台望去，高渐离一袭青衫雅洁，在宫人的搀扶下小心落座，他身前的案子上，平放着与他寸步不离的筑。
    鼓乐声歇，周遭渐静，百官肃穆，高渐离缓缓伸出左手，按在弦上，右手执竹片轻敲，乐声四散飘开，若断若续，若隐若显，如细雪飘落地面，却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少顷，筑声渐密，如山洪暴发，如江河决堤，那张不大的筑，竟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接着，筑声转换成激越昂扬的音调，如无数勇士冲锋陷阵，杀奔疆场，其间，分明传来壮烈的拼杀声，雄壮的呼喊声，冷厉的命令声…在场的人无不听得心驰神摇，我也被深深吸引。
    父皇出现在大殿上，雄姿英发，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祗，踏着缤纷的乐音而来，把世界踩在脚下，令所有人生出敬仰臣服之心。他骄傲的环视着四方，然后举步行出，乐音也随之一转，化为歌颂，化为顶礼的膜拜，迎接着睥睨天下的君王。所有的人都心怀虔诚的低下了头，甚至最威猛的勇士，也放松了手中的佩剑，以示谦恭。
    这筑声，有震慑人心的魔力。
    父皇显然很满意，一步，两步，他要走过平台，步下台阶，向着垂手而立的文武百官而去。就在他距高渐离只有几米之遥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不要—”声音凄厉悲婉，如用晴天霹雳，唤醒了人们沉醉的心神，父皇脚步一滞。与此同时，高渐离猛然站起，奋力举筑击向父皇，然而就因为父皇那一刻的停驻，一击落空，筑摔在地上，弦断崩裂，有铅块露出。
    护卫们箭步上前，捆压了高渐离，后者颓然倒地。
    父皇如梦初醒，看到筑里的铅块，勃然大怒：“你，竟敢行刺朕！”
    “我为什么不敢，因为你，我失去了国家，失去了挚友亲朋，失去了双眼，甚至失去了我的音乐生命。我被你抓进宫来，本来一心求死，可是上天不允，让我遇见了她，让我有了生的希望，而你，又残忍的扼杀了它！如果不杀你，如何对的起的我的朋友，我的国家，和千千万万被你残忍杀戮的人！我只恨没能杀死你，就差那么一点点！”
    高渐离仰天长笑，泪水缓缓流下，父皇怒不可遏，拔剑刺入了他的胸膛。血水喷涌而出，如同巨大的暗红色花朵，我只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母亲看到高渐离被杀，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混乱中，我们被抬回了凝翠园，无且给我服了安神的药，我渐渐平静。母亲却一直昏迷不醒，脉象混乱，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我好担心，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父皇晚间来看望，见到昏迷的母亲心痛不已。“都是朕的错，那个高渐离，为什么要留在身边呢？若不是彩儿的提醒，朕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是朕的杀戮之气太重，连累了彩儿！”我扶住父皇，想劝却无从开口，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母亲昏迷了一天一夜，我伏在床边，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歌，你累了吧？我睡了很久是不是？”一只手轻抚我的头，抬起头，天已经亮了。
    “娘，您吓死我了！”我哭着扑在她的怀中。
    “傻丫头，你已经长大了，要坚强。”母亲温柔的看着我，眼神异常明亮，脸色却苍白的几乎透明。
    “您饿了吧，我去叫人拿吃的。”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似乎胃口不错，吃了不少东西，还乖乖的服用了无且开的药。父皇听说母亲醒了，十分高兴，虽无暇分身，却不停派宫人前来探望。
    精神恢复了些，母亲就叫人帮她准备，焚香，沐浴，还叫了手最巧的宫人来帮她梳头。我有点诧异：“娘，您身体虚弱，还要多休息，再说，您就算不梳洗打扮，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乖女儿，娘没事了，我已让人通知你父皇，晚上带着无且过来用膳，我要亲自为大家压惊。在此之前，我想好好准备一下，这两天你也累坏了，先去休息会儿吧。”
    母亲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我不忍打扰她，便按她的吩咐回房歇了，沾到枕头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真的好累，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朦胧中，觉得母亲坐在床头，有水珠低落，凉凉的落在我的额头。
    “歌，该起来了，你父皇快来了，”母亲摇醒了我，我揉着眼睛看着她，宛如身在梦中。母亲化了精致的妆，眉若远山，眼如春水，淡淡的胭脂衬的双颊秀媚。蝉鬓轻盈，一只四蝶银步摇斜插在发边，纤薄的蝶翼微微震颤。换掉平时的素色衣衫，她穿了一袭酒红色的长裙，雪白的臂上还带了一个红粟玉臂支，更衬的雪肤花貌，绝代倾城。岁月，竟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母亲，您真美！”我由衷的赞叹道。
    繁星满天，这是个清凉干净的秋夜。我至今还记得，父皇和无且看到母亲时，眼里的惊叹和赞赏。当时的我，是那么骄傲，甚至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离别。
    “陛下，臣妾让您担心了。”母亲盈盈起身，为父皇斟了一杯酒。
    “彩儿，都是朕不好，让你受苦了。”父皇疼惜的握着她的手，“朕还要多谢你的，若不是你警醒，朕恐怕…”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只要陛下平安，臣妾就心满意足了。今天臣妾特备酒菜，为大家压惊，我们就像寻常百姓一样忘掉礼数，吃顿丰盛温暖的团圆饭吧。”
    “好，好，都听你的。”父皇高兴的举箸，我和无且也开心的吃了起来。
    “无且，我要敬你一杯，这次又是你的妙手回春，我知道你是个心细智敏的好孩子，以后，还要请你多照顾歌。”
    “彩妃真是折煞无且了，治病本属无且分内的事，至于公主，无且一定会以生命来保护，绝不让她有丝毫的损伤。”
    母亲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来，我先干为敬。”
    “好了，母亲您不是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呢，您就放心吧。”我撒娇似的说到。
    大家都笑了，其乐融融。
    吃完了饭，母亲为大家抚琴而歌，这是她前段时间常抚的琴曲，不知何时，竟配上了词，惝恍飘忽，轻倩婉丽，余味深长。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红香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明人静。”
    微凉的夜晚，母亲就这样反复吟唱，如水的歌声飘散在空气里，化为淡淡的惆怅，攒在眉间心上，却又偏偏无计相回避。
    “噼啪，噼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怅惘，目光不自觉的望向母亲，她的眼中不断有泪涌出，滴在弦上，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母亲！”我大叫，她的眼中继续流出红色的血泪，望着我凄然一笑，然后倒了下去。
    “彩，你怎么了！”父皇大惊失色，抱着她的娇躯，六神无主。
    “快把她放到床上！”无且神情严肃，诊了诊母亲的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取了一丸药，小心的喂入母亲口中。
    “怎么样，她怎么样！”父皇几乎是去了理智。
    无且摇了摇头，“她的心脉断绝，怕是不行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父皇推开无且，疯了似的扑在床边，摇晃着母亲，“彩，你醒醒，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木然的立在那里，没有了思想，周身血液凝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觉得，也许只是一个噩梦。使劲儿咬了咬手臂，腥腥的，有血渗出。
    “歌，你怎么了！不要这样！”无且心疼的抱住我，我却一片茫然。
    母亲缓缓的睁开了眼，温柔的看着父皇，温柔的令人心碎。“陛下，对不起，我要先走了。我爱你，爱的很深，很痴，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发疯的爱一个人，爱的忘记了自我。我曾经试图欺骗自己，无波的古井怎能再起波澜，但我失败了，我所有的思想都被你侵占，可是，这样的爱让我好辛苦，好辛苦！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荆轲，如何面对太子丹，如何面对高渐离，如何面对燕国的臣民，如何面对我自己。当我意识到高渐离想要伤害您时，我真的好矛盾，我想他若成功，我必然追随您于九泉之下，可是，我做不到，我无法让任何人伤害你，所以，我只能惩罚自己，让我承担所有的罪过吧…”母亲缓缓的说着，父皇早已泣不成声。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的女儿，她心地单纯，这个皇宫对她来说，太复杂也太危险了。你能不能恩准她离开这里，回到我生长的地方，无忧无虑的过活。我要她平安，答应我，好吗？”父皇握着母亲的手，“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母亲望向我，示意我来到她身边。“好孩子，母亲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坚强。”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云栖其实一直就在身边，你看看我梳妆台前的抽屉就知道了。他很爱你，我想，他有无法言明的原因。幸福，要靠自己把握，你一定要勇敢！娘会在天上保佑你的！”母亲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贪恋着这一丝余温。
    母亲静静闭上了双眼，“娘！”我使劲呼唤着，头一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