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我和无且却毫无睡意，并肩坐在屋宇上。母亲的屋内仍然亮着灯，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她和父皇在细话往事。我嘴角不由向上扬了扬。
    “是不是很有成就感，这可是大功一件呀。”无且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修成正果，我心中当然释然了，更何况，我也居功不小呢！”我得意的说道。
    “想不到公主还有撮合人之能。”
    “当然啦，本公主是无所不能的。话又说回来，还有什么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让人开心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女人最向往的归宿。”
    “那你的，也不例外吗？”无且握起了我的手，眼眸闪烁着星辉。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我的爱人能对我无所隐瞒。”星辉黯淡了一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某一天我一定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一切，然后执你的手，再也不放开。”无且神色郑重。
    我心下感动，我愿意，给他多一些时间，多一些信任。
    屋里的灯熄了。
    “你说，他们在干什么？”无且忽然问我。
    我当作没听见，“夜深了，我们也该去睡了。”看到无且炽热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的有点暧昧。俏皮的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拔腿开溜，边走边说道“你睡在偏厅，那里会有人招呼你的，晚安。”
    回到屋里，才发现自己的脸红的像柿子，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清晨起个大早，外面竟飘起了蒙蒙细雨，漾荡池上烟水迷离，一个熟悉的身影临湖而立，在斜风细雨中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禁不住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到我，无且眼中泛起了笑意，眉目生动温柔。一瞬间，我的心中开出了曼妙的花朵，枝叶缠绵，柔瓣生辉，再不生雾霭。我们沿着一条雨润烟浓的石径散步，少有交谈，沁人的空气洗涤了身上的浊气，宛若新生。
    散步回来，宫人通知我们父皇和母亲在等我们一起用早膳，我和无且略微整理了一下，双双来到屋中。父皇和母亲已经落座，父皇神采奕奕，母亲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到我们，微微一笑，白玉般的容颜似染了霞彩，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原来，爱情真的是女人最好的妆容。父皇心情大好，给无且赐了座，四人一起用餐，谈笑风生，完全没有了平素的架子。一家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吧，我暗暗想着，偷偷看了眼无且，正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我们相视一笑。
    “歌，你模仿母亲的字迹欺瞒朕，还有无且，从旁相助，你们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父皇故作严肃的说道。
    “女儿知错了，请父皇看在母亲的面上饶了孩儿和夏太医。其实，女儿只是说了母亲想说的话，算不得欺瞒。”
    “小丫头倒是挺会说。不过，也有几分道理，这次就不予追究了。”
    “父皇，如今您和母亲冰释前嫌，我们也有功劳，不知道父皇有没有赏赐？”
    “好啊，刚说不记过，马上就开始邀功。这是不是所谓的得寸进尺呀。”
    “这个孩子平素就是这样淘气，却是至孝的。”母亲边说边为我夹了喜欢的菜。
    “放心吧，歌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责怪？”父皇大胆的表白让母亲闻言一怔，脸上红霞更盛，父皇痴痴的看着她，忘了举箸。我和无且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混若无事的吃着东西，心里却乐开了花。
    “朕能捉住幸福，确实多亏了你们两个孩子，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我和无且对看了一眼，赏赐，我们却未真的想过。
    母亲笑了，在父皇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父皇点了点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俩。“我的女儿长大了，这样吧，为父就赐你一个好姻缘。”
    我的心一震，父皇接着说道：“看得出，你们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无且学识人品我都很满意，不如…”无且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赶忙接道：“多谢父皇，只是，女儿还小，希望能够多些时日承欢膝下，况且华阳姐姐尚未出阁，歌也不急在一时。女儿和无且虽然两情相悦，但相处时日尚短，还请父皇…”
    父皇愣了愣，母亲也说道：“你看你，我只是说这两个孩子合适，你就要把女儿嫁了，歌还小，我还想让她多陪陪我呢。这几年，我一直努力让她过得单纯无忧，远离皇室纷争，也不以繁文缛节来限制她。希望在婚嫁上，你亦能给她选择的权利，让她选择自己心爱的人，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父皇若有所思的望着母亲，后者明眸澄澈，满含期待。
    “好，朕就给我最心爱的女儿这个选择的权利，希望她能得到心之所向的幸福。”父皇说的每个字都像敲打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赏赐。自古以来，出身皇家的女子，从来都是以江山为重，或是联姻，或是指婚给朝中重臣，毫无自由可言。
    “女儿谢过父皇，谢过母亲！”我深深拜倒，眼里已有了泪光。父皇挽住了我的胳膊，望了望我，又望了母亲，心中有所感，眼眶微微湿润。
    “女儿算是赏了，那无且要什么呢？”母亲笑道，她改呼无且的名字，把距离又拉近了几分，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无且的。
    “给公主的赏赐也是臣的心愿，无且别无所求。”
    “无且，难得皇上心情好，机不可失呀。”母亲有意逗他。
    “这样吧，当公主做选择时，烦请陛下和彩妃为臣美言几句，以增胜算。”
    无且幽默的口吻引得父皇和母亲开怀大笑，连连点头。
    我抬头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了，一片湛蓝的晴空。
    “陛下，该上朝了。”屋外传来太监的提醒。父皇不情愿的看着母后，万般眷恋。“快去吧，别让大臣们久候。”母亲哄哄他。
    父皇缓步离开，无且跟在他身边，刚走了起步，又掉转头，大声嘱咐那太监：“你去和他们说，我要休息三天，小事情让李斯处理，大事就把奏折送到这里来。忙了多少年，也该享受一下我的幸福了。”母亲望着父皇，脸上似喜似嗔，眸中流光溢彩。
    父皇在凝碧园三日未朝的事轰动了整个后宫，有人嫉妒有人愁，也有人为母亲高兴。这三天，父皇和母亲几乎形影不离，父皇看奏章的时候，母亲或是研墨，或是轻摇罗扇，一会儿沏茶，一会儿执灯，或者干脆依偎在他身边，父皇则出奇的温柔，望着母亲的目光如同一泓春水。
    晚风中，凝碧园常有细细的歌声传出，飘飘然，渺渺然，如丝如缕，延绵不绝，撩拨着人们的思绪。当第一片落叶回吻了大地，秋天来临。
    这日得了闲，我拉了无且带着两只鸟儿去看望将闾哥哥。他正陪着爱妻在湖畔散步，任何时候看起来，两人都那样恩爱，羡煞旁人。看见我们来了，将闾很是高兴，月容笑靥如花，我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暗道自己粗心，现在才注意到。秋阳灿灿，我们四人就在外面聊起了天。
    “都怪我粗心，王嫂有喜，我现在才发现。”我拉着月容的手，上下打量起她，人儿微见丰腴，气色红润，举手投足间，更添了一丝妩媚风韵。
    “你呀，不是粗心，而是心不在焉！你的心，”玉容的纤指指向无且，“在那里！”说完就躲到将闾身后，夫妻俩哈哈大笑。
    “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无且，他倒是神色自若，还得意的向我挤了挤眼睛。
    “素闻夏太医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怪不得我们神仙般的九妹也动了凡心。”月容又道。
    “王妃过誉了。初次见面，无且也没什么准备，这瓶药是我调制的玉露丸，能够养颜、安胎，每日一粒，对您和腹中的胎儿都有好处。您吃着如果觉得好，我再多配些送来。”
    “那就谢过了。夏太医医术高妙，妾身一定按时服用。”
    这小子真狡猾，随身带着药，逢人便送，当郎中倒有这些便捷。
    将闾哥哥和无且倒并不陌生，将闾素来消息灵通，无且又是父皇身边的人，两人不乏交流素材又懂得尺度分寸，很快聊得眉飞色舞。抱雪和欺霜最喜欢月容准备的零食，吃饱了互相嬉闹起来。
    我拉了月容的手，坐在绿荫下，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
    “这么说，父皇是真心爱你母亲，这么多年，精诚所至，终于抱得美人，将来载入史册，不失为一段佳话。”月容听罢说道。
    “希望如你所说，再不生事端。可是父皇后宫无数，如果专宠一人，其她人岂能善罢甘休？”
    “其她人倒还好说，不过有一个人，却不得不防。”月容所有所思。
    “你是说，尹姬？”
    月容点了点头，“父皇对她一直不错，二皇子胡亥更是依仗母亲，气焰嚣张。不过尹姬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最近和巴蜀的巴夫人走的很近，似乎在暗中拉拢朝中权贵。巴家有财有势，巴玉瑶容貌出众，许配给胡亥也未可知。这样一来，如果尹姬有心让胡亥争夺储君之位，巴氏必然倾力相帮。”
    “储君？扶苏哥哥不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吗，难道父皇有所动摇吗？”
    “扶苏远在边关，又没有坚实的后盾，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自古以来，皇位的争夺都是惨烈异常，而且不到盖棺定论，谁也说不准。”月容的话有理有据，我的心不由蒙上一层阴影。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月容有些迟疑。
    “姐姐但说无妨。”
    “这深宫之中，我和公主最是投缘，一直把你当亲生妹子看待，也希望你能找到如意郎君，像我一样幸福。夏太医的人品确实不凡，只是听闻他和巴家走的很近，他入宫就是巴家举荐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姐姐放心，妹妹我心里有数，无且他虽有隐衷，对我却是真心实意的。况且，我也决不能允许胡亥这样的人登上帝位，那是天下苍生的不幸！”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公主宅心仁厚，上天必会庇佑。”
    “上天还是多庇佑你这个大美人吧，生个大胖小子，将来一定是天下最美最有福气的母亲！”
    月容的唇边漾起幸福的笑容，“男孩女孩我都喜欢，男子顶天立地，女子像你一样，美丽善良。”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充满了感动。
    “给我唱支歌吧。”玉容满心欢喜的看着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不知为何，我竟哼起了母亲以前常唱的【蒹葭】。这是我第一次唱这首歌，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绰约佳人的身影，若即若离，如同雾里观花，水中望月，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回去的路上，无且对我说：“你今天的歌声有些特别，有种隐约渺茫的情绪，让人想抓也抓不住。很美也很无奈。”
    我点了点头，“这首歌就是母亲和荆轲叔叔初识的时候唱的，父皇看见母亲时，她也在唱这首歌。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它，唱歌时也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你说的，想抓也抓不住，我甚至觉得，那歌中的佳人，就是母亲。”无且望着我，两人同时生出一丝不安。
    后来我才明白，这所谓的隐约渺茫的情绪叫宿命。
    正思索着，迎面走来一个人，清俊儒雅，长衫飘飘，正是学富五车的尉缭尉先生。我和无且急忙见礼，自从去过了皇陵，我对尉先生几近崇拜，无且也对他推崇备至。
    看见我们，尉先生也很高兴：“刚才陛下召见，我去了趟凝碧园，陛下的心情大好啊。正想怎么没看到你们，却在这里遇见了。”
    “好久不见，先生可好？无且常常提到先生，我也一直想去看您的”。
    “多谢公主惦记，公主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清丽出尘了，很像你的母亲。”提到母亲，尉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却只是一闪而逝。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探望将闾哥哥和月容了。”我笑道。
    抱雪认出了尉先生，亲昵的落在他肩上，欺霜扑楞着翅膀，在一旁好奇的看着。
    “这是抱雪吧，长这么大了，这只，是无且的欺霜。真不敢相信，这几乎绝迹的鸟儿，竟然被你们凑成了一对！鸟亦如此，何况与人！”
    尉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无且，目光中流露出欣慰和赞许。
    我笑着默认了，无意隐瞒我的爱情。
    “陛下招先生可有急事？”无且问道。
    “就是关心了一下皇陵的进展，没有什么。也让我给彩妃讲了个大概。”
    “是啊，他们将来要一起睡在里面呢”，我暗想。
    “我信步至此，忽闻一阵歌声，公主刚才唱的可是【蒹葭】？”
    “先生好耳力，正是【蒹葭】”。
    “臣记得彩妃以前常唱这首歌，此曲太过空灵，恐不属于人间啊。陛下对彩妃可谓一片深情，只是后宫专宠，福祸难料，怕只怕情极无寿啊。公主要多照顾你的母亲。”说罢匆匆离去，我和无且呆立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