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枕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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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迷于一个难以抗拒的黑暗之中,仿佛地狱里永不得超生的人。他隐约的听到女人哭泣声,听到细细的压抑的呼吸声,嗅到熟悉的香气。他感觉那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是他生命中的牵绊。是冷卿么?象,又不象。那种呼吸渐渐和他的呼吸形成奇怪的韵律,就象胸口的刺青,随着心脏一起起伏一样。突然,呼吸中断了,不仅仅是他的,两个人的。四周死一样寂静。他的全身已经被汗湿透,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在睡觉,只是脖子梗着不舒服。他翻了翻身,感觉什么东西别到了脖子,他用力把那东西推到地上。结果那东西发出“当”的一声响,象是什么金属。会是什么?怀表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他想了又想,没有想出来结论,就又在思考中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醒过来,这一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脖子疼的厉害,象是右边的脖筋揪在了一起,无论他换成什么姿势,也减轻不了疼痛,甚至连半边的脑袋也开始疼起来。他使劲抓住头发,努力让头皮跟下面的肌肉骨骼分离,这样好象稍稍有了点效果。手酸了以后,他又换了种方式,使劲按住了太阳穴,但是这样却没什么效果。烦燥中他终于决定放弃睡眠了,他把手垫在脑后,帮忙让自己坐起来。天还没有亮,周遭仍然一片漆黑。他敲敲头,忽然想到冷卿不在床上,她去哪里了?他翻身下床,脚踢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想起刚才睡梦中将什么东西弄到了床下。他想看看是什么,可是刚做出低头的努力,就疼的又将头抬了起来。那就不管它。他站起来,又被那东西绊了一下。这可使他气愤了。他脚上用力,就把那东西推到了床下。很沉的东西,还有金属的声音,到底什么东西?他思索着,可是脑袋的疼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冷卿,冷卿?”他唤了两声,摸索着到了桌边,在桌上寻着火柴,将烛台点着。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跳动起来,将人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他想起那个东西,回过头看了一眼,可是床下仍然被黑暗笼罩着,什么也看不到。还是让冷卿来看看是什么吧。他想着,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拿着烛台,往门外走去。
    暖暖的大雾随着门开卷着水气扑面而来。他迈了一步出去,立刻就被一种温柔包围。那种感觉浑不似往日厚重,下意识中他想到是不是因为脖子疼导致神经过于敏锐,以至于竟从中感觉到了一丝轻灵。没有月色没有星光,连风都是静止的。他直着脖子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月亮门,然后踩着那方砖铺成的小路走向正厅,烛火的光亮在雾中透不了太远,他又低不下去头,结果这一段路走过去,竟然全是凭着记忆。幸好他已经走了几十年,在周庄,再没有比他家更壮观的房子,再没有比他家更平整的路。那路上的青砖一块块都是符合祖制的。他记起冷卿第一次来到他家,走在砖上,听到砖上发出有如金属的声音,露出困惑的神情。那一刻,他有如孩子般开心。只可惜这种开心并没有维持多久。
    他站在正厅门口,因为夜色中的安静而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就猛的推开了门,入目的情景几乎让他手中的烛台骇掉地上。一个白衣女子双脚离地被一道白绫高高挂在空中。他扶着脖子吃力的抬起头,没有看清脸,只觉得看体形象是冷卿。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就如丧考妣的叫出来:“冷卿!”他急匆匆的将烛台放到地上,蹲下身子的同时,就觉得脑袋和身体中间联接的不是脖子而是木头一样,硬硬的顶的脑袋生疼。他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松开烛台的手又抱紧了脑袋。他一手扶着脑门,一手把在脑后站起来,然后让腰直起来,冲到女子近前,忍着痛,双手抱住女子的腿,用力把那女子的头从套索里荡出来。可是头疼的使不上劲,连试了几次,终于用腰劲把女子解了下来,只是他的身子已经倾斜,再抵不住力道,于是女子重重的砸到他身上,两人一起躺到地上。这个剧烈动作引的头“嗡”一声疼起来,疼的他几乎失去知觉。他躺在地上,努力喘了几口气,用手把头扶正到一个舒适的姿势,缓了一缓,才恢复过来。
    他把那女子翻过来,只见她雪白的脸上不成人色,只有唇上一抹绛红鲜艳欲滴--正是冷卿。“冷卿?冷卿?”他大怒,努力晃动那个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叫。“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死呵?”泪水淌了下来,他不去管,只是挺着脖子大叫:“来人哪!来人--都死到哪去了?阿辉!!阿月!!你们这群混蛋!!”叫了半晌也没人答应,他意识到只能靠自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扳着脖子坐起来,然后跪到冷卿身边,就是眼前这张冰冷凄艳的脸,在冷月阁让他一见惊为天人,再也无法忘记。
    他探了探她的鼻息,似乎仍有温暖。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于是又伏下身子趴到她的胸口。他听到心跳的声音,可是他不敢确定那是心跳声还是耳鸣声。他宁愿相信那是心跳。他一手伸到她的腋下,一手伸到她的腿弯处,单脚用力,要将她抱起来,谁知这一使劲,就如同唐僧念起了紧箍咒,整张脸都因为头疼抽到了一起,他的右眼紧紧闭合,牙齿咬住,抵抗着疼痛,分神之下,手上就没了力气,又把冷卿扔到地上。他右手掌压住心脏,深深呼吸几下,待头疼的感觉略略过去了,又握住脖子看看躺在地上的这个女子。
    他想起书生们形容她的那句话:冷照菊花,宁为卿狂!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明白,即使是冷月阁的菊花,也及不上她万分之一的美丽。他爱她,他要呵护她,虽然他从来不曾入得她的眼,虽然她对他只有鄙夷和不屑。但是不要紧,他有钱。十万两银子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他还是愿意为她付出这样的价钱。杜十娘赎身也不过用了三百两,苏小小赎身也不过用了四千两,就是李师师也不过只有两万两的身价。而他的冷卿,诗冠江南,文达四海,只有十万两的身价才不屈了她“诗妖”之名。他仍然记得他一口答应下来用十万两银子为她赎身的时候,她震惊的表情。那眼神中有迷惑、有不解、有惊讶、有后悔,可是她还是答应下嫁于他。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口又热了起来。虽然她不爱他,但她毕竟嫁给了他。她是他的妻,是他占了初夜的那个人。他摸摸她美丽的脸,双手摁在她的胸口,用力往下捋,连续捋了几下之后,冷卿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大喜,道:“冷卿,冷卿,你醒了,是我呵。”冷卿的脸苍白没有血性,一片木然的看着他。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们终于又到一起啦。我就知道我逃不出你的手掌。”他糊涂的问:“说什么呢?来,我扶你回房里休息。”冷卿茫然的看着四周,“这是在哪里呵?”“当然是在咱们家了。哎哟。”冷卿的手一使劲,拉的他脖子生疼,“我落枕了,刚才就是因为脖子疼才抱不动你,要不,早就把你抱床上去了。这些下人们也不知道跑哪里了,赶天亮了,我全辞退了他们。”冷卿被他扶着一步步走在雾中,想要看清四周的环境,却什么也看不清。冷卿说:“我不是在阴间么?”他嘿嘿一笑说:“差一点啦。要不是我发现的早,你还真的到阴间去了。”
    他扶她到床边,她象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床里面,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不停的哆嗦。他问:“你怎么了?”她侧过头去看他,“你——没有死么?”他笑起来,说:“我怎么会死呢?”她不相信,偷偷用手指甲掐自己的手心,确实有疼痛的感觉。她的左手从他的肩膀悄悄移到脖子处,明显感觉到脉搏的跳动。她轻轻松了口气,差点摊倒在地。他急忙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说:“你先躺一会,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她茫然的点点头。
    他去了厨房,好不容易找到炉灶,可惜因为从来没有生过火,足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水烧开。他灌了一壶水出来,又拿上两个干净的碗回到正房。冷卿看上去要比刚才平静了一些,只是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仍然睁的大大的,象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点点的缩到床里去。
    他倒了一碗水,说:“来,喝点热水吧,感觉会好些。”冷卿低着头斜眼打量他。他不以为意的坐在床边,说:“我刚才转了一圈,这帮下人们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也不会烧火,好不容易才把炉子弄着了。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有点害怕了吧。不用怕……”
    “他们是我辞退的。”冷卿象是忽然鼓起了勇气的说。
    “什么?你辞退的?为什么?”他愣在那里。
    “不为什么。前天我将你迷倒之后,就将他们全部辞退了。本来以为可以就此和他双宿双飞……”“他是谁?”他大怒。可是冷卿根本就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说:“可是我等了一天一夜,他都没有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全都欺负我,活着这样,死了还是这样。是,是我杀了你。你来找我报仇呵,你来呵。”她撕开衣襟,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膛,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转过身,手一个劲抖着,默默的将那碗水放到桌子上,猛的转过身来,说:“我对你有什么不好?我哪里亏待你了?我是那么的呵护你,把你从青楼里赎出来不说,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和其它人家里的大少奶奶一样,我何曾因为你的出身而轻看于你,我又何曾不珍惜你的才艺。而你,你就这样对我?”
    “你有钱了不起吗?本来只要再有一年时间,我们就凑齐了我的赎身银子。可是你横插一杆,坏了我们的好事。你以为十万两银子我希罕吗?告诉你,其实只要有四千两银子就够了。之所以喊出十万两,只不过是想把你吓退而已。没想到,天意,天意……”她喃喃的说。
    他握紧了拳头,忽然头部一阵疼痛,急忙抱住脑袋,说:“我从来,就没在意过那些钱,就算你喊的再高,我也会为你赎身的。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在我看来,就算再高的银两也不能和你相比的。”
    冷卿看着他,只见他的脸已经被烟熏黑,再加上眼泪,就成了花脸,她知道他娇生惯养,从来没干过什么活,这次居然为她亲自去烧水,心下不禁有些异样。她屡遭打击,早就心灰意冷,也自知对不起他,谁料想鬼门关处走了一趟,回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那是要比恋情里的浓情蜜语真实得多的。虽然她从不曾爱过他,可是也明白不该让他承担这些的。
    两人沉默良久,冷卿忽然说了句:“对不起。”
    他右手抱着脑袋,忽然听到这样的话,简直不敢相信。冷卿来到她家半年有余,比公主还难侍候,从来只有发脾气驯人的份,即使心情再好,也最多没有表情罢了,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是说……”
    冷卿不再答话,只是低着头。她的衣襟半掩,看上去楚楚动人,一时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初见她的那个庸懒的下午。“还是,先喝点水吧。”他转过身去拿那碗水,一下抻动了脖子,不禁“哎哟”了一声。
    冷卿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他直直的挺着脖子去拿那碗水,忽然想起一事,“你的脖子到底怎么了?”
    他捂着脖子转过头,笑着说:“不是说了落枕么?”
    “可是我,我昨天明明一斧砍到你的脖子上。”
    “哪有。你一定是弄错了。”
    冷卿糊涂起来,“难道我砍了别人?”
    “也许你没砍到我,也许你拿反了呢。”他把水递给她。
    “可是……”她喝了小半碗水,象是要确定什么似的,翻身看自己的身下:枕头和被褥上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她看他扶着脖子对着她笑,也笑了笑,掏出一方手巾将他的脸擦干净,她将他的手抬起来,问:“还疼么?”
    他习惯性的点头答应,又疼的呻吟了一声,于是咧着嘴笑着说:“疼。”
    她看着他的脖子,什么异样都没有。她想起几个时辰以前,她左等那人也不来,右等那人也不来,心中愤恨交加,哭了几次之后,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从厨房觅了一把斧头,就要杀了这个毁了他一辈子的人。那时他仍然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她比了几次,终于咬牙一斧砍了下去,血溅当场。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天色渐渐亮了些,雾也褪了一些,园子里的景色渐渐显露出来。冷卿觉得自己象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一样,分外的不真实。她看了看他,说:“老爷,你不怪我么?”
    “不怪不怪。为什么要怪你?那帮下人我早就瞅着不顺眼,早就要辞退了。”
    她尴尬的笑笑,说:“一会我就去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用,不就是落枕么,几天就好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我昨晚上好象把什么东西踢到床下,你帮我看一眼好不好?”
    “好呵。”
    她蹲下身子往床下摸了摸,手里碰到一个东西,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她的手慢慢拿出来,一把斧头也慢慢从床下露了出来。
    “是什么?”他问,因为脖子疼而不敢低头,连眼睛都不敢瞅下去。
    “……斧头。”她说。
    他呆住了,然后捂着脖子猛然一下站起来。
    她转过身,不敢置信的看着手里的斧头,那锋利的刃边似乎还闪着光芒,接着一丝丝血迹,一片片血迹,如同画山水一样在斧面上影印出来,最后甚至滴到了地上。她不知道她的身后,那枕上和被褥上,也开始渐渐渗出了血迹。
    他的脸扭曲着,露出奇怪的笑容,然后喃喃的说:“原来,我真的,已经死了。”他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里汩汩的流出鲜血,怎么压也压不住。他的眼神也渐渐暗淡下去。冷卿“啊”的大叫起来,在她的叫声里,他颓然倒地,双手分开。他的脖子和脑袋跌得错开了一个位置,一个斧砍的裂缝在那里血肉模糊。
    二○○五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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