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满目山河空念远  第14章山雨欲来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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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没有他,我一个人走得荒凉。双手紧紧抓着窗沿,咬着唇硬是忍下要车夫回头的话。一时冲动间也许会觉得不顾一切的爱情会很伟大,可日后漫长人生……若是在现代,估计张越的选择也不会不同。我和楚浩然是同一种人,太过执着于坚持心底那份完美,对情……尤其如此。也许,还有一种说法,是我们太贪心,太懦弱。楚浩然,这个名字……只许心底长相忆。我唯有祈望,他以后的人生能够得以平静,别再有任何人……再去碰触那道残忍的伤口。
    反正,我在这里是弃妇一名,在姻缘上估计也谈不上什么未来了,他若孤独终老,我便陪他一起孤独。这样的结局,怎么跟《书剑恩仇录》那么像?陈家洛与霍青桐,死去的香香公主……没有家国之恨,儿女情长竟也同样无奈。想那翠羽黄衫如此英才过人,仍迈不过这样的坎坷,更何况平凡如我……
    “喂——楚浩然——听见了吗?陪你一起孤独……”把头伸出窗去,我对着走过的路放声大喊,也不管楚浩然离我有多么的遥远。车夫听着我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以为出了什么事,停了车子,弄清状况后才端着满脸疑惑回头继续驾车。
    扬州城依旧繁华如昨,它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个人的悲欢毕竟太渺小。不知是不是白天赶路较快,未到晌午,我已经抵达水家医馆。下了车,双脚着地时猛然发觉自己浑身无力,头脑轰鸣,险些就站不稳。扶着车厢撑柱身子,过了片刻才缓过来一些。转过身,爹爹和绮兰已经奔至门口,一脸担忧和惊喜。
    “我回来了……”我想扯起笑容,脸皮却僵硬得像石膏。
    绮兰上前来细问:“小姐,你怎么样了?”她一碰上我的手臂,顿时感觉身体似是散了架,所有强撑的余力即刻消散,我像是骤然见光的鬼魂,瞬间灰飞烟灭……昏迷前最后的意识里只有绮兰的尖叫声……
    我的身体没有病,但是我的心病了。休息了几日,继续着以前的生活,对那三天的刑期却丝毫不提。发了疯似的跟爹爹抢活干,自告奋勇要代他去出诊,晚上挑灯夜读,直到可以确定粘枕即睡才上床……只想让自己忙碌得什么都没空去想,不是说工作是治疗失恋的特效药么?我开始像陀螺般旋转。爹爹虽然不无忧虑,可我估计因为事情牵涉魏柏青,他几次开口都是欲言又止的。后来见我没什么不对劲,脸上才宽慰了些。
    生活里唯一会更新的便是沈擎风的信。他的足迹,从长江边延伸到了黄河边,从气候怡人的江南到朔风凛冽的北方。我发现他虽然自幼随父经商,文章却也写得极妙,通常寥寥几笔,勾画的景致却极悦耳目,仿若身临其境般,充分发挥了中国文字的妙处。当日在画舫,林衍之说沈擎风算是他学生,大概也不是假话。只是这后面几封信……
    “小姐,我方才去了驿馆,这是少爷的信。”晃悠的秋千旁,凝想被悄然走近的绮兰打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我有说在等沈擎风的信吗?本想回上句话,未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她是沈家的人,迟早要送回去的,何必在她面前多说?
    “以后,这些事情随缘吧。”总感觉她平日对此事太上心了。
    她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不无心虚,低下头去:“是……”
    阅完信,我将信件重新折叠整齐,带着半是调侃的语气问道:“绮兰,少爷走之前对你还有什么吩咐?比如……代写书信什么的?”
    “小、小姐……奴婢、奴婢……”
    “这封信根本不是他写的!虽然笔迹很像,遣词用句很像,但整篇读下来就是奇怪,承转之间生硬得很。还要我提醒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短暂的沉默,她依旧没有抬头,院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逼供不是我的强项,既然她不想说,那就算了。出门在外应该更容易遗忘,沈擎风……我私心里仍是希望他可以忘了我……忘了,即能彼此心安,我再也欠不起任何东西。
    落下信,移步离开,身后忽地传来平静得近乎冷冽的话语,全然不同于平日温婉的绮兰。
    “少爷没那样交代,是奴婢自作主张要这么做的。”她终于抬眉,我心中一动,那是属于女人的眼神,坚定而……纯净……
    “小姐失去了记忆,肯定不知道,奴婢自十一岁开始就是服侍少爷的贴身丫鬟。少夫人进门后,奴婢继续留在清欢楼,不过主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再后来……”说到这里,她停了几秒,方又苦笑着,“少夫人被休,恰好那时姑太太身边缺人,便把我要了过去。奴婢自知身份低微,没有别的请求,只是希望能再有机会服侍少爷和少夫人……”
    之后的事情,我全都知晓了。她的确又等到了机会,我回沈家,她也回了清欢楼,然而,那份心思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的少爷。
    “我明白了,等他回来,我会替你求情,让你回沈家去……以后别做傻事了,就如我方才说的,随缘吧。”原来小说里俏丫鬟喜欢上少爷的情节那么常见是有原因的,真的随便都能撞上。
    “小姐怎么能说得那么轻巧?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出此下策。只有在收到信的时候,你才会想起少爷……不是么?这么多信,每封看完就压在柜底,从来不回,你于心何忍?”
    “我没有……”出口的话虚弱而无力,对沈擎风,每一个举动都需犹豫,我拿不准怎么做才算妥当,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做。
    头疼,感觉有无数蚂蚁渐渐爬上了身。心里闷闷的,最近这些日子,绮兰到底以什么心态跟在我身边?沈擎风本人究竟知不知道?还是,其实她根本就是他的通房丫鬟?我若是她情敌,这女子也真真痴傻得可以,想必是爱惨了……
    “只要少爷喜欢,奴婢一定尽力去争取。”
    我该怎么告诉她,其实她最应该做的是为自己争取。罢了!这些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一切都需等沈擎风回来再说。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来信了,我翻找到最近的一封,看不出什么征兆。按理来说不可能就此断掉的。留意到信里提及云州时,我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隐忧。云州?是在山西吗?印象中那是被契丹人占领的地区,不属于大宋管辖。而宋和辽之间的战争,从北宋建国开始直至檀渊之盟,期间一直断断续续没停过。沈家做什么生意要冒险跑那么远的地方?数数日子,沈擎风离开也快两个月了,眼看着就是旧历新年,他们……应该会平安回来过节吧,实在不愿再看到沈家有任何意外。世人都只晓得沈家富贵,然而,朱门高墙内的辛酸又有几人能懂?想起当初在清欢楼顶见到的沈擎风,他慌乱失神的样子……忆及在二十四桥对饮间的落寞……我的心一下便柔软起来,执笔写了封回信,不冷不淡,恰到好处的礼貌,说希望他能尽快处理好事务,赶回家跟家人团圆过年。
    封好信,心里总算稍稍舒畅些。自五柳山庄回来,除了出诊,我几乎不迈出家门。扬州城虽大,我知道他亦是深居简出,却总是害怕相遇。可这封信,我不想让绮兰去寄。独自到了驿站,恍惚着递过信去,接信的老兵睁着昏花的老眼,对我端详再三,却愣是不说话。
    “老伯,我有什么不对吗?”
    老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你,是这信……姑娘也没说送什么地方?”
    这话把我问懵了,什么地方?谁知道沈擎风在哪里?方才只想着避开绮兰能少些尴尬,可没有她,信哪里寄得出去?讪讪收回信件,捏在手里,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像上次我准备回信的时候也是被意外打断了,思想起来,这件小事也遇上了诸多不顺。
    心里有丝失落,行至驿站门口,耳边听着“咦”了一声,竟不期然撞上了熟人。
    “是你?”魏柏青没说话,倒是跟着他的齐六先掩不住满脸惊讶。
    魏柏青的眼光很快就移到了地下,我一看,连忙蹲下身欲收好掉落的信。孰料他比我更快一秒,指尖不小心触及他的手背,而后——反射性地缩了回来。
    “谢谢。”站起身,四目对视,我大方地摊开手掌跟他要。魏柏青没理会,转头向齐六使了个眼色。那人接了暗示,恭敬地退开。我心里着急起来,不安地环视四周,驿馆虽然不是处在闹市,可也有行人来往,我们这样站在门口还是不妥。
    “我以为,你跟楚兄不会再回扬州了,没想到你终究……为什么?”话里没有丝毫的遗憾,平静得寡情,原本还以为他和楚浩然是至交好友,如今看来,毕竟差了几分火候。男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像魏柏青这种男人……对于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拱手让人总是很难。否则,此刻那满眼的柔情从何而来?莫非他以为我与楚浩然分开是因为留恋那段前缘?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大人恐怕不好过问吧。请速速将信件归还,民女也好离去。”
    他的眼睛未离开我半分,依旧柔和,双手却狠厉地撕碎了那封信件。我惊呆了,怎么也料不到他有如此举动,直到纸片如雪花般洒落,我才反应过来:“魏柏青——你是疯了不成?”
    “你此刻写信给姓沈的才是疯了!他们犯了通敌叛国的大罪,那是要诛九族的!”
    幻听……绝对是幻听!宛若一盆冰水劈头浇下,凝滞了所有动作。沈擎风怎么会叛国呢?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明明只说北上去帮他爹爹……
    “你在骗我……”
    魏柏青把我拖到门后,冷静地解释:“待过几日公文下达,届时便轮不到你不信。现在朝廷里都闹开了,若不是七王爷坚持要拿到确切的证据,恐怕……沈府此刻已是鸡犬不留。你既然已经离开沈家,自然应该明哲保身。盈儿,再听一次我的话,离得远远的,知道吗?”
    我抬起头,惊惧地望着他,不敢眨眼,怕错漏任何一个表情,他不是在开玩笑……
    “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呢?”我反抓着他的衣袖急急追问。不是说朝廷有人在帮沈家么?沈擎风不像是有强烈政治欲望的人,而且,他对钱财也不大看重,虽然平时总喜欢用钱来压人……可我真的相信他不会通敌叛国。
    “盈儿……”魏柏青扯下我的手,轻轻握着,“沈家这次是完了……不要担心,他们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日后……有什么困难,我会照顾你的——”啪!他的话结束在一个响亮的耳光里,我气得胸口都快裂开了。他怎么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如此地理所当然……
    我死死盯着他,恨不得眼神可以化为利刃:“告诉你,我就是沈擎风的妻子,无论生生死死都是沈家人!你满意了吧?”
    我们的认知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有在魏柏青面前,我才深刻体会到了古代与现代的差距,无法沟通……抄家?灭九族?古装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戏码,难道在这里我要亲身经历一次吗?
    一路从驿站狂奔到沈府,门前的石狮依旧威武,大门却一反常态地紧紧关着。不停地拍打门板,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出来。我认得来人,是沈府的老管家徐伯,乐善堂掌柜徐天的父亲。
    “少夫人?”老人家揉揉眼,仍有些迷惑。
    “徐伯,我不跟你多说了,姑太太在哪里?我想见她。”
    “……在祠堂……”
    我得了答案,急忙闪身进门,也不管徐伯在后面叫唤。回廊亭台,假山怪石……熟悉的路,偌大的沈府此刻却显得空荡荡的,走了十几分钟,居然没碰上一个下人。
    祠堂,是每个家族最神圣的地方,轻易不会让外人踏入。上次我回沈家,姑太太曾提醒要找个吉日叩过祖宗,然后圆房……我听到后面的话马上就对这个祠堂敬而远之,推说自己身子并未痊愈,一直拖延着时日,对这个祠堂,自然无缘相见。相比其它院落,此处收敛了华丽和精致,显得古拙,灰暗沉重的色调加上香火的味道……我不禁将脚步停在门外。
    门内,姑太太背对着我跪在蒲团上,看不到她的动作和表情,然而,我同样感觉到了她的虔诚。视线往上游移,触目皆是灵位,按照辈份层次分明地排着,冰冷、肃穆。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出声唤道:“姑太太……”
    那个背影微微动了一下,并未回头:“是你啊……进来吧。”
    犹豫片刻,我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行至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前,屈膝跪下。走到这里,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隐隐觉得沈家似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行过礼,我扶着姑太太起身,她忽然说了句我不大懂的话:“你果然来了,母亲的确没选错人……”
    “姑太太……”
    她虚弱地摆摆手:“什么都先别说……”我这才注意到她满眼的憔悴,又不止是憔悴……她伸手从神坛下抽出一个匣子交到我手上,那神情,仿佛匣子重如千金。
    “盈儿,沈家即将遭难,我这老太婆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思前想后,此事唯有交付予你,我才放得下心。”
    明明知道不应再管沈家的事情,可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偏偏横着心答应下来:“姑太太尽管吩咐便是,只怕水盈人微力薄,难受重托。”
    “你一定可以的!箱子里有一个地址和一些碎银、珠宝、银票,加起来大概值上万两吧。这些钱是我夫家那边留下的,没记在帐目上,跟沈家没有关系,你大可放心。万一沈家有什么不测,你以后按着里面的地址,每隔半年便送些银子过去。”
    就……这么简单?我望着姑太太,难以置信。
    “这是沈家的秘密,也是……我的罪孽……你须千万谨慎。半年内匣子不许打开,要是他日风儿或者他爹爹躲过此劫回来,你将此物移交给他们,那么,承诺就此作罢。你能否办到?”
    “是,我会尽力。”
    见我答得如此坚定干脆,姑太太终于缓下了满脸的严肃,微微展颜:“果真是个傻丫头!你就不怕是什么罪证?”
    “我……”
    “放心,我也不愿连累你。倒是你自己,在外头说话要小心,千万别承认自己和沈家有任何关系。”
    不!不该是这样,我无法接受她语气里那份认命:“沈家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姑太太低下眉,明显不愿回答:“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心底黯然,纵然满腹疑问,我还是忍下话退了出去。沈府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甚至……姑太太还代沈擎风拟了休书将颜夫人和如夫人也遣回了娘家。人去楼空,只有她,我知道,她是会在这里守到最后的。草木凋零,冷风凄凄,远远路过清欢楼,爱恨情仇一并没入寂寥的尘土。有谁能公平地作个清算,往事前缘,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哪些一去不回,哪些尚待补偿。沈家不可以毁,沈擎风……更是不能死,如此结局,教我情何以堪?
    步下洁净的大理石台阶,大门在身后缓缓盍上,夕阳的余晖在两扇门之间流过,美丽而辉煌。最终,“嚯”地一声,一丝亮光也不见了,只剩东边天色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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