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恨无期 第四章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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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进宫省去了许多麻烦,果不其然,他们上次住过的地方亮着灯。今日的秦王宫,比前次静了许多,没有歌舞和笙乐,所以他们的争执在静夜中尤其刺耳。
“你不能留下,你留下我如何放心的下?!”田将军低吼。
“此事不是大将军说了算的,况且十日就要到了,你难道想看着府上几十口人被安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吗?”先生的声音也有些激动,却仍是耐心劝道,“我已经答应秦王了,此事也由不得我了。”
“你让我一人回去,我又如何向大王交代?”
“我孤身一人,又无九族八代,大将军不用担心。大王若是要治我的罪,随他好了。”
“可——”田将军的声音被我的敲门声堵了回去,只听他警惕喝道:“谁?”
“我。”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田将军看见一身男装的我先是一愣,接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钟离姑娘?!”
我进了屋,反手阖上了门。屋内的气氛因着刚才的争执静得有些异样。案上摆着已经凉去的酒和菜。先生仍是那身青衣长衫,俊逸的面上微红,看到我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道:“看来什么地方都难不倒你。”
他总是这样,我心里竟在叹息,无论自己出了什么事,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却不知这正是让我心酸的地方。
田将军像遇见救星般急促地说:“钟离姑娘你来得正好,替我好好劝劝他。我看呀,他只肯听你的话。”
先生立刻接过话头,不悦道:“谁也不用劝我,我主意已定。大将军不要再说了,当心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见,到时候谁也走不了了!”
田将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最终重重叹一口气,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却背对了我们,看上去疲惫而无奈。
我看着田将军的背影,再看看回复淡然的先生,虽然已猜出其中的大概,却还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齐王为何会派你们出使秦国?前些天的那两个刺客,还有你们为何会被下狱,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我问起,田将军将身子转过来,看了看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沉声言道:“邹忌,一切事情皆起于他。”
我紧紧皱起了眉,邹忌,邹忌,就这般容不得田将军么?有着一人之下的相位还是不够吗?“将军落了把柄在他手中么?”
田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看着先生,先生只是垂了眼,既不看我也不看田将军。“钟离姑娘,你可还记得高仲先生么?”
“高仲先生?临淄的那个卦师?”我敛眉,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
“正是他,”田将军复又将目光转向我,沉声道,“孙先生曾在一个多月前曾找他问过卦。”
我身子僵了一僵,我怎会忘了这件事?就在那日,他告诉我他问出的结果,将我那一颗刚刚暖起来的心再度打入了冰冷之地。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说:“是么?那又如何?”
看来田将军还不知道我是为何要离开,也不知道先生到底问了个什么卦。他沉声道:“他死了。”
“我问卦的那日,在去的路上看到了邹忌,第二日高仲先生便被害了。”一直安静着的先生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带来淡淡的竹香。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灭口,我已经大致猜出这里的玄机了。只可叹那高仲先生总是自诩能料尽明日之事,却料不准自己的命数。
“那邹忌第三日便上奏大王,说我和先生……密谋造反……图谋篡位……”,田将军沉重的开口,一脸沮丧之色,“问卦之事便是证据。那高仲先生已死,更是了无对证。大王于是疑心甚重,次日便削了我的军权;前些日子,大王忽然提起‘伐交’一事,便派了我俩出使秦国。那道上的刺客,想想也是邹忌搞的鬼。”
“这是借刀杀人,”先生嘴角浮起淡淡的冷笑,黑眸中带着冷冽的寒光,“我等若是在秦国被刺,责任便在秦国。如此狠毒而不留后患的手法,只有邹忌能想得出。”
“邹忌的诡计并不止这一出,”田将军接口,“他早已料准秦王并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竟在我等临行前在大王面前发下重誓,逾期不归便按通敌论处,株连九族啊。如今已是第八日,若不是先生假意答应了秦王,恐怕我们现在仍在那大牢里。”田将军面露感激之色,却仍是愁眉紧锁,他看着先生:“只是……留你一人在,我如何放心得下。”
先生微笑,却责怪道:“不是说好了么?我一条贱命换大将军阖府性命,有何不可?再说,我怎会是一个人?”说着看着我,眼里氤氲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我沉默地看着他,为何他总是这样淡然看着这一切,淡然地亲手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将自己的性命淡然地交给他人,最后再淡然地看着自己的性命在别人的手里翻滚。这样的他,笑得越淡然,却越让我心痛。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我忽然开口:“先生,跟我走吧。”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期望。
突然的开口让两个人皆是一愣,我看着田将军的脸缓缓地展露了欣喜的神色,而先生却将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看着他微踅的眉头,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在他心里,大概又在以为我任性了吧?
唇边不禁泛起失落的笑,我转过身去:“先生既然不愿,那便算了。”
“钟离姑娘!”田将军急急唤住我,转而劝道,“先生,和钟离姑娘一起离开这儿未必不是个办法啊,总好过在这里任人宰割吧。你别怪我啰嗦,你留在这里,我真的无法放心得下——”
“行了!”先生忽然烦躁地低吼,“要我说多少次,只有我留在这里才不会坏事,其他的我自有办法。她不懂事,大将军怎也——”下面的话突然顿住,屋内霎时陷入了一片难看的静寂之中。
我的心也陷入了一片冰冷之中。原来,原来,我所做的一切,在他心里不过是三个字——不懂事。我倏然转过身,紧盯着他,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半句话。先生似乎也意识到了是自己失言,将头转了过去,似是不忍看到我那伤痛的的眼。半晌,我收回目光,毅然决然地转身。
“钟离姑娘!”我脚步一顿,屋里只有手杖触地的声音。先生疾步走到我面前站定,双眸紧紧地凝视着我,却不再说话。
“让开!”见他久未出声,我冷冷道。
先生仍是未有出声,也没有动。他幽深的黑眸依然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似是要将我看穿看透。我不甘示弱地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久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眼别开,淡淡开口:“钟离姑娘,非是我不愿和你离开这王宫,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我笑了,声音更是冷得没有温度:“那好啊,既然如此,倒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死打乱您的计划,您就继续留在这里等待您的时机罢。”
“你……”先生顿时结舌。我冷哼了一声,却因为外面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变了脸色。
有人朝这边来了!
先生这时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只见他眉心一踅,不由分说扯住我的手,压低声音道:“快,先到里间躲躲!”说着将我拉进了里间,同时朝着田将军嘱咐道:“大将军,能拖多久拖多久,若是拖不住,千万不要和来人起冲突,我……自有办法。”
里间比外间小了很多,只有两张床榻和放着两人行李的矮柜,一条淡蓝色的隔帘将里间和外间隔离了开来。可是这样的布局,我根本无处藏身!
外间很快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有些熟悉的斯文而有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有些刺耳:“田将军,孙先生,睡了么?”
又是明知故问,明明屋里亮着灯,竟还要这等客套。田将军粗声答道:“睡了,赵大夫明日再来吧。”
我不禁微微踅眉,田将军不是擅于扯谎的人,他这么说显然会露出破绽。果然,外面静了一会儿,来人开了口,带着讥讽的笑:“是么?可在下刚才恰巧经过此处,又恰巧听到有人在说话。田将军既然已经睡了,怎又会有外人在说话呢?”
门哗啦一声开了,田将军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赵大夫,你在说些什么?”
来人的声音依然温文有礼,却带了点狠厉:“在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将军也不必装糊涂。大王已经答应放大将军回去,已是对两位最大的让步,大将军可休想再耍什么花招。说,适才是和谁在说话?”
这番话着实是对田将军的大不敬,田将军气怒道:“赵大夫可是在血口喷人,本将军说没人便是没人,赵大夫这可是仗着我和孙先生在秦国身无所依而为难我们?”
“岂敢岂敢,”来人的声音里复又带上了笑意,却仍是咄咄逼人,“田将军既然可否让在下到里间瞧一瞧?”
这一句足以让我遍体生凉,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去,却觉得手上一紧。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刚才躲入里间起,先生的手便没有放开过我的。
“放开我!”我低喝道,手上奋力挣扎。
谁知他的手竟拉得愈加紧了,甚至施力将我一把拉近,在我耳边低声警告:“不要轻举妄动,这里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他的呼吸几近可闻,我闻到他长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竹香和墨香相融的味道。他的眉紧紧锁着,幽深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那方淡蓝色的隔帘,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警惕。
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田将军发了火动了怒,那赵大夫也是不甘示弱,定要进到里间。最后只听田将军隐怒的声音:“赵大夫,本将军从未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伤过人……”眼看无法收场,拉着我的手猛然一紧,便听身边人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住了,钟离姑娘。”
就在我仍未反应过来之时,忽感头上发髻一松,竟是先生伸手拔去了我挽发的细簪子,我那头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恰好覆住了我的半个身子,也将我那身男装掩了起来。我无法揣测他这么做的用意,只是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
下面的质问被他的唇硬生生地堵回了口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张常常对着我微笑的薄唇覆上了我的,温柔而决绝。他的一只手仍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另一只则穿过我的发丝扶住了我的后脑。
脑里轰地一片空白,我再听不见外面的争吵,只觉得他的唇干燥而冰凉,只是轻覆着我的,并不像禽华的那般富有侵略性。我瞪大了眼直视进他的眼,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幽黑。他的眼也直视着我的,却忽然闪过一丝愧疚,他松开了拉着我的手,转而覆上了我的眼。
身后忽然起了一阵风,冰凉的感觉唤回了我的神智。我开始奋力地挣扎,身后的发丝胡乱地飞舞着。
最终我挣开了他,愤怒而心伤。他,利用了我;我一心敬佩,倾心爱慕,乃至付出了整颗心的先生,他竟然利用了我。我的心,和我所有的自尊,在他的温柔中,生生地被扯碎了。
身后有人在促狭地笑:“真是没想到啊,之前看孙先生总是一副清高模样,以为先生是个酒色不沾的世外高人呢。却原来先生也……”意犹未尽地拖了个长音后,又是一阵大笑。
我背对着来人,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得不地忍着。纵然我恨透了先生的无情,却也不能把田将军送入虎口。这时先生上前一步,挡住了我的背影,好整以暇地笑道:“赵大夫,人之常情犯得着这么惊讶么?还是,赵大夫并不把我当常人看?”
那赵大夫又是一阵大笑,佯装惶恐道:“呀,岂敢岂敢。都怪在下唐突,打扰了两位的美事。两位继续,继续,在下就告辞了。”说罢离去。
我感到身后又起了一阵风,转而平静;又听得门“吱呀”关上的声音,之后,周围再无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