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情易懂,君心难测 第四回:孤城迷径寻疫种,荒沼惘道破机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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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阳光自枝头洒下,晒得人浑身舒畅。他动了动,觉得身子有些发软,但骨中那股寒气,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长长舒了口气,知道自己终于挺过来了。
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副宽厚胸膛,他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来。
入目是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黑发,刀削般的五官埋在长发的阴影中,衬得轮廓愈加分明,闭眼后才知他眼睫极长,嘴唇轻抿着,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恬然。
面对这张睡颜,小孩十分无措。便在这时,对方薄唇勾起,露出一抹笑来。天佑见他醒了,更不知作何回应。
苏傲提着他衣领,将人放到身旁,束起长发,整好衣衫,继而自袖中取出一物,道:“收在身上。”
他掌中是两颗蛇牙,天佑没接,摇头说道:“蛇毒已经解了。”
苏傲有些意外:“这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你不要?”
天佑对这碧蟒还留有余悸,说甚么也不接。苏傲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蛇牙,低声道:“这样也好。”收了蛇牙,又道:“我要炼一炉药,你随我找几味药材。”
天佑惊讶道:“苏傲,你会炼药?”苏傲锐利的黑眸斜睨过来,他立即改口道:“师傅,你会炼药?”
苏傲这才满意,道:“未免我这师傅做得名不符实,近日我便开始授你本领。”
这声师傅,是天佑情急之下叫出,纵然一直挂在嘴边,苏傲也未介意,他却也自觉是做不得真的。两人素未平生,来自天南地北,天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管苏傲是甚么人,有甚么目的,总有一天两人是要分开,如今不过一道赶路罢了。
天佑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回应。苏傲可不管他想些甚么,说道:“去收拾东西,赶在天黑前到镇上。”
马车一路飞驰,酉时终于到了镇上。一大一小进了一间客栈,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殷勤地招呼过来,苏傲点了几样点心,顿了一顿,问天佑道:“有甚么要加的?”
天佑心道:做了徒弟,竟有这待遇了。却是摇了摇头,捧着茶碗打量四周。
不算宽敞的大厅中,三三两两坐着几桌食客,掌柜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时不时在账册上添上几笔,大厅旁用木板搭了个台子,上面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坐在椅上,右手中的折扇摇了几下,说道:“江湖,何物江湖,有人说,有人便有善恶,有善恶便有江湖,亦有人说,有刀剑便有江湖,而我则说,眼为江,嘴为湖,有我云琅,才有江湖!”
周围爆出一阵喝彩,这自称云琅的老者得意洋洋地摇着纸扇,说道:“江湖中不缺绝世武功,也不乏倾城佳人,两者兼有者,却是绝无仅有。”见众人都望来,他一敲扇,朗声道:“列为看官,今日要说的,便是那兵器谱中第一人,万剑山庄杜三少。正所谓英雄出少年,这杜三少初入江湖,年虽弱冠,却生得是俊俏风流,数年中,不知惹上多少情债……”
他滔滔不竭地讲,天佑兴致勃勃地听。觉得渴了,便将茶碗凑近唇边,忽然动作一顿,望向苏傲。
眼前的男子正听说书,唇角似笑非笑地翘起,说不清是嘲笑还是不屑,见小孩望过来,便道:“没事,喝下去。”说着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饮了两口。
天佑心知茶中被投了毒,但见男人无所顾忌,也端起茶杯做个样子。他心中有所顾忌,只敢沾唇,不敢饮下,岂知仅仅是这样,唇上便起了一股灼痛,忽然丹田中升起一股阴滋滋的凉气儿,瞬间将毒性压下。
天佑心中五味成杂,他猜测这定是昨日饮下的蟒蛇血所致,低声道:“师傅……”
苏傲脸上毫无波澜,道:“听书。”天佑点了点头,便也装作若无其事。
那老者正说道:“杜三少以一人之力铲除景王余孽。”天佑随口道:“师傅,我们这一路要去哪里。”
苏傲正听得有趣,道:“徒儿想去哪里?”
天佑摇了摇头。苏傲又问:“那么徒儿急着见甚么人?”
天佑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低头道:“我没有。”
苏傲笑了笑,也不追问。两人一面用茶水点心,一面听云琅说书。过得半刻,大门‘砰’地一合,接着便是抽刀拔剑之声,前一刻尚在听书的食客,都抄起兵刃,围拢过来。
那云琅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吓得呆了。苏傲被人坏了兴致,眉头微微一皱。
这些人身形魁梧,脸上多有凶悍之气,天佑打量几眼,认出正是先前追杀裴言的那伙人。领头那个跨出一步,恶狠狠地道:“把人交出来!”
苏傲端坐不动。
那人腾地跃起,挥剑向他砍落。天佑手里一盏茶正要泼出,冷不防被苏傲按住了。眼看长剑将至,忽然打横飞来一把算盘,将刀打落。
店掌柜走了过来,拾起算盘,作揖道:“对不住,令两位受惊了。”朝后一挥手,不知打哪跃出几个打手,快速镇下场面。
天佑见他作揖时,小指微翘,略显女态,竟也是个熟人。一下想起裴言死状,脸上变色,怒视眼前之人。
掌柜道:“小人梅大,家主人有请两位过府一叙。”
苏傲掀了掀眼皮,道:“是你。”
梅大赔笑道:“正是小人,上回多有得罪,还望教主多多海涵。”
苏傲也笑,自天佑手里抽出茶盏,递给他道:“喝了这盏茶,本尊便不计较你的过失。”
梅大面色变了变,依言接过茶盏,仰头饮尽。运功压下毒性,一拱手道:“教主,请!”
苏傲目睹他将茶水咽下,嘴边笑容淡去,冷冰冰地道:“记住,事不过三。”
这句话既是威胁,亦是答案。梅大面色发青,却不敢伸手阻拦。苏傲牵起天佑,转身便往外走。
到了车中,天佑挣脱他的手掌,叫道:“这个奴才必须死!”
苏傲道:“你知道这人是谁?”天佑抿了抿唇。苏傲又问:“拿不准,却能猜得八九分,是也不是?”
天佑看着他,仍是缄默不语。
苏傲嗤笑道:“一刀下去,固然痛快,此后却要面对数不尽的麻烦。”天佑低下头,双拳紧握,算是妥协。
苏傲转眼看向车外,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练好武功,将来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此时。”感觉衣上一重,垂下目光,见小孩攥住自己的衣袖,一字一顿道:“我要亲手报仇!苏傲,你教我武功,任何代价我都……”
苏傲伸指按在他唇上:“我早说过要教你本事,你不必开口相求。至于代价。”斜睨他一眼,笑道:“你这点儿大,能给我甚么好处?”
天佑看着自己的便宜师傅,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任何话在舌尖上转了一转,全都吞回肚中。在车中踌躇半晌,天色已然全暗,这才发现今晚又错过了宿头。
苏傲瞧一眼天色,道:“看来行程不得不提前了。”
天佑回过神来,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矮桌上摊着一卷地图,苏傲目光落在图左,指着其上一个山岭分岔点道:“去囊城。”
此地至囊城,尚须三日路程。途中苏傲教授天佑心法口诀,他念一句,天佑便背一句,不出半日,便将整篇口诀记下了。这份聪慧,即使是苏教主也大为赞许,道:“很好,这冰心诀,每日睡前都练上半个时辰。”
天佑谨记于心,日后即便身处危贻,亦照做不误。
苏傲道:“内功需日积月累,时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至于外家功夫,就必须吃些苦头了。”用审视的目光将小孩打量了一番,笑得意味深长。
天佑被他看得背上发寒,不由往后挪了两步。苏傲将他的反应瞧在眼里,笑容一收:“去车底攀着,我没说停,便不许撒手。”
囊城隶属河北西路,位滦河以南,受永静军管辖。天禧元年,曾因瘟疫爆发叛乱,受朝廷镇压,自此之后,这座曾经繁华的县城便渐渐没落了。
此刻在通往囊城的官道上,一架马车正快速地驶近。车轮轧过荒草,留下两道深辙。忽然‘撕’地一声,自车底传来一阵响动。
天佑用牙齿撕下半截衣袖,缠住磨破的右掌,做这姿势时,肩骨微微一耸,往下直擦地面,一瞬间皮翻肉卷,疼得直抽冷气。缠完右手,又缠左手,车底狭隘,那些石块、树枝总是突然擦过背脊,天佑已吃上许多苦头。
眼前是一成不变、泥迹斑驳的车底,侧头看去,车轮一圈圈转动,前方马蹄踏地,尘土飞扬,在灰尘泥土中,时光变得十分难捱,他记不得在车底呆了多少时辰,只觉得一刻钟也延成了永恒,手臂酸胀,掌心刺痛,背上火辣辣地,不知破成甚么样子。
终于道路宽阔起来,碎石枯枝也少上许多,待看到一大片整齐的青石板,车中终于传出一道声音,向他说道:“上来罢。”
天佑如释重负,爬回车中,脱力般倒了下来。一喘气,十指都火辣辣地疼,他眼望苏傲,眸中露出倔强之色,外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苏傲不为所动,道:“今日是两个时辰,下回再加半个时辰。”
天佑心中哀叫:武功练成之前,我双手是否便废了!忽然掌心一痛,先时缠裹的布条已被苏傲拆开。他掌中尽是血泡,苏傲先以银针挑破,再取了消肿散瘀的药膏,均匀抹将上去。
疼痛终于减缓了一些,天佑闭目躺着,过得片刻,实在耐不住困意,便睡了过去。
这一闭眼,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不在车中,双手敷着药膏,已无痛楚。天佑就着床头点着的蜡烛穿上鞋袜,披上外衣,在屋中找了一圈,没见苏傲,于是推门而出。
院中积灰甚厚,空无一人。天佑走出院门,来到前厅,只见门窗朽烂,虫蚁乱爬,比后院更为破旧。伙房和柴房更成了虫鼠窝子,似乎几十年无人居住。
天佑轻轻唤了声:“苏傲。”无人应答。他心中焦躁,推门奔出,刚奔得两步,便跌了一跤,借着月色一瞧,脚下赫然有一具枯骨。他大叫后退,不料指头又触到一具枯骨。
他倏地缩回手,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