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尔斯神情有点微妙地站在门边，看着杰纳正就着因添加晶石粉而更加明亮的蜡烛的烛光埋首于纸笔之间。
    自从对方从这个秋季学期开始搬来以来，他便几乎不怎么再上二楼，即便有涉及药剂的订单，也多会选择去托夫里斯商谈或是交付，而非动用二楼的那间会客室，倒不是杰纳曾跟他抱怨过什么，只是阿多尔斯自己认为在这样一位世家相关人员的眼前，事事小心会比较安全。
    因此这也是他第一次发觉对方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间靠近二楼卧室的杂物间改成了书房，原本放在卧室窗边的桌椅都被一并搬来了这个被清扫一新的小房间，原本放置杂物的悬挂式壁柜现在也被当成了书柜，不过里面并没有装几本书就是了，显然对方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长呆——眼下他也被确定不会在这里长呆了，作为既定的青院的主位监督生，在明年的春季学期开始之前，他就得搬去监督生的青塔里面，看来他们作为室友的期限，只有一个学期的时间。
    眼见自己在门边站了颇久，而对方丝毫未觉似的将抄录完的那页纸放去了另一沓的上面，阿多尔斯不由伸手敲了敲门框，问：
    “你在写什么？”值得这样不管不问的急切。
    “把昨天梵布拉德尔小姐在入学考核上记录下来的那些整理一遍，”杰纳一面说着手上也丝毫没歇，“青院的学生人数历来是四院最少，每年入学考核的时候青院负责人都会特别留意一些，考核结束后整理成一份名单交给见习生那边的导师，询问他们要不要兼修，或者干脆只进青院。”
    而负责整理的文书官，青院的监督生自然无可脱卸，毕竟总不能让一位一阶花时间去做这些。
    其实这本该是莱汀的工作，他做主位监督生已有好几年，肯定比杰纳熟悉梵布拉德尔小姐的笔迹，整理起来自然会更快些，但埃尔维斯家族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缺人手，以致莱汀在假期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开始请假，说是被叫回了家那边，作为埃尔维斯家族的下任当主，以及排的上号的二阶，杰纳对此完全理解，接下这份整理工作也没什么好抱怨，毕竟为了帮他隐瞒当选，这一整个学期，莱汀在明确知道有次位的情况下也没把相应的工作分派给他哪怕一点，而今只是一些抄录的工作，完全说得上一句轻松，只除了一点，他也在赶时间，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交接，然后回洛斯罗蒂，还得空出去克罗西斯庄园那边的时间。
    考虑到现在回去正碰上社交季期间，在上代洛斯罗蒂公爵已死，而艾克蕾尔继承爵位还需要几年的情况，他必然得在一些场合露脸，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能够慢慢处理的清闲，但话虽如此，他还是礼节性地对门边的室友致以关切：
    “出了什么事了吗？需要你来找我解决？”
    “并不，”阿多尔斯吐了口气，“有人找你而已。”
    “找我？”杰纳的羽毛笔笔尖一顿，有些怀疑地将目光投向桌面上摆放着的金壳怀表，因为这间书房是杂物间改的，所以没有挂钟来显示时间。
    “这个时间？”他略带疑惑地将目光转回门边，“谁？莱汀？他回了学院？”
    “不是，”阿多尔斯摇了摇头，“我没见过，但肯定不是学生，也不像导师和深造院成员。”
    “嗯？”杰纳闻言愣了愣，在他的认知里能来星庭找他的，除了莱汀和阿德琳娜，就只有伦泽和梵布拉德尔小姐这样的负责人，而无论是他们之中的哪个，阿多尔斯都没可能没跟他们见过面。
    “男性，身高的话，比我要高上这么一些，”阿多尔斯说着把手抬到头顶上方比划了一下，“而且他肯定有些年纪了——无论从衣装还是举止上，比起导师和深造院成员，感觉更像管家一点。”
    杰纳豁然色变。
    “你怎么不早说！”他猛地站起身来把羽毛笔塞回桌角的墨水瓶里面，一手捞过桌上的怀表，同时拽下旁边衣架上挂着的青院制服外套，一阵风似的卷过门边。
    “所以那到底是谁啊？”阿多尔斯莫名其妙地朝着他的背影喊道，不过杰纳已经往楼下去了，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无需你挂心，”他正疑惑着，耳边便传来一阵似乎伴有风与海潮回荡着的话音，“那是世家的一阶。”
    留在原地的阿多尔斯几近震撼失言。
    一阶……一个管家，世家的管家竟然是一阶……
    “真是奢侈啊……”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迈入房间把桌上那支还燃着的特制的蜡烛掐灭，他几乎能肯定那是对方从自己家或是什么类似的地方带的，托夫里斯的那些商行即便有售卖，也多会因为成本问题只使用结晶级甚至是最末等的矿石级晶石研成粉末添进里面，而杂质过多会令烛焰变得极不稳定，不时闪动甚至常灭，而面前桌上的这一支在那样大动静下的人员进出下都未见烛焰晃动，意味着里面的晶石在研成粉末之前就至少达到了交易级，换言之，就是在烧钱。
    他正要熄掉烛火，忽见因对方匆忙离去，几张整理完毕的纸页已经被卷起又飘落到了桌子下面，当下认命地叹了口气，弯腰捞起那些散落的纸页，在起身的间隙里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这样近的距离下，你的存在会不会被他知觉？”
    他当然清楚如果两人还在楼馆之前，那自己必然还处于那位一阶的感知范围，但这里是星庭，哪怕是四院中人数最少的青庭，往来和居住周边的学生们所能发出的响动也足够喧闹强烈，只要他还想好好交谈，那必然得把感知压回自己的身体里面。
    “这种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发觉。”不带情绪的话语和风声海潮一道再度回响于他的耳边。
    阿多尔斯虽然猜得到，但还是为这个回答有短暂的唏嘘无言，从相遇的那一日起，自己这位神秘的“室友”就从未真切言明过己身所处的位阶，但之后一路行来的种种，包括他月前所承应的他的力量并不弱于兽王，再到如今保证自己躲得过世家一阶的知觉，都已经是一种不做回避的明示了，而自己如今也确实如他所言，在这种巨大的位阶差距下，侵蚀的问题日渐凸显。
    “不过，”海潮的回荡声里，年轻的声音话锋一变，“他有着雷电魔法的天赋——即便这还不足以让他感知到我的存在，却足够感受到你现在的魔力并非是先天。”
    正拢着那几张纸页的阿多尔斯闻言一滞，随即多少无谓地笑了笑道：
    “这里可是青院，再奇怪的境况，在这里都能说得上常见。”
    海潮声重新静默了下去，这一句提点之后，那人再未出言。
    阿多尔斯收好了那些散乱的纸页，随之便也多少好奇地瞟了一眼，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需要保密或者妥善处理的文笺，看过开头的几个名字后便猜到这顺序大概率是按某种意义上的重视程度排的，因为那位出身楠焱家族的继承人小姐的大名，端端正正地烙在最上面。
    之后是凯罗莱雅·兰希和季拉·可芙……可见即便是最寻求“特殊”的青院，也仍旧逃不过血缘的局限……他无声慨叹一句，视线继续下行，只见紧跟在后面的两个名字也有着辉赫的姓氏，艾琳雅娜·瑞格特和格拉希欧·瑞格特，再后面……
    他的视线倏忽一定，一双暗蓝的眼瞳似乎被那些未干的墨迹缝上了纸面。
    “……这是怎么回事？”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抬起头来，对着满室的烛光和静默，质疑出言。
    
    杰纳冲出那座荒置颇久的小庭院之后，就见巴洛森就那样立在门外，照例是黑色长衣的管家打扮，对这样的形象在星庭间究竟会有多显眼像是丝毫未觉。
    “出什么事情了吗？”杰纳几步走到近前，只觉得从刚开始就从心底升腾起来的不好预感愈发强烈，如果情况并不紧急，转托给普通学生或其他监督生甚至负责人本人前来，也比巴洛森这样属于世家但与学院并无直接关系的一阶来得适宜些。
    “院长阁下和伦泽莱洛特先生请您现在就去星邸，我们只知道是本该在黄昏前回到学院的那趟马车出了问题，详细的还请您当面向那两位问及。”巴洛森向杰纳行过一礼后取过了他挂在臂弯里的外套，边走边解释边半强迫地帮着他穿好，冬季的西恩特虽然少见落雪，但仍旧是冬季，就更不必提处在高空的浮空阵间兼有风急。
    回学院的马车？杰纳的眉头当即皱起，下午的聚会之后他没在托夫里斯多留，而是跟伦泽一起回了学院，伦泽作为白院负责人要处理入学考核的事情，而他作为青院的监督生得整理梵布拉德尔小姐的名单笔记。不过，回学院的马车会出问题？还是让两位一阶都留心的问题？想着想着他心下蓦地一沉，转头望向正同他一并快步赶向浮岛边际的巴洛森道：
    “出了问题是指什么问题？是被魔物袭击还是失去了踪迹？”理智告诉他应该是后者，不仅因为托夫里斯节点的位置已经相当靠近浮空阵，少有魔物敢于靠近，也因为前者并不是一个学生能处理的事情，而且如果是后者，那会叫他去星邸的原因便也不难猜测了，林域何其广阔，如想找寻到特定事物的踪迹，少不了要借卓穆尔们的力量搜寻，那两位叫他前去无非是给出更多的信息，以及指点他如何措辞而已。
    “是失去了踪迹，”巴洛森在疾行的间隙予以承应，“目前能确定的是，下午去往托夫里斯的楠焱小姐也在那趟马车上，此外上面应该还有出身其他世家、却还没有战斗力的族裔。”
    杰纳的脚步险些刹停。
    “……祭？”他难以置信地问及，如果图谋涉及继承人，那事情恐怕会比他所预计的还要严重好几个等级。
    “是的。”谈话穿行间两人已到了星庭浮岛的边缘，“另外为了这件事，有几名特维希尔家族成员现在星邸，您等下若是见到，不需太在意。”
    这个说法……伴着风上行的间隙里杰纳的思绪有片刻的沉凝，只觉得或许这句提点才是巴洛森亲自找到星庭的最重要原因，其间意味倒是很值得琢磨，或是说那几位特维希尔在族中地位较低无需过分尊敬，或是说他们才是这件事的起因，祭只是因为参与宝石会，纯倒霉被牵连进去而已。
    嗯……无论是哪种，想必院长阁下如今的心情都很不美丽，当然，前提是他真的会有这方面的情绪……杰纳无声地咕哝一句，跟巴洛森一道降落在星邸浮岛的边际。
    落地之后巴洛森便没有再多说一句，杰纳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进到了一阶魔法师的感知范围里，巴洛森向他指明了二楼的书房，但并未跟着一道上去。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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