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言的沉寂持续到了伦泽拿了另一只杯子给他自己也倒了杯红茶，杰纳才神情有点复杂地起身，绕过扶手椅走到了方才格雷签下契书的圆桌那里。
    “要喝的话自己倒。”伦泽见他绕过来便挑了挑眉头，他的茶杯里什么也没加，只是单纯地清饮。
    杰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个兴趣，自己兄弟三人之中，德奥很反直觉地最为嗜甜，自己只是出于习惯象征性地加上那么一点，而伦泽则基本可以说是不怎么吃甜，比起茶来他似乎更喜欢酒，只有茶喝的时候基本都是清饮，在这方面的口味意外地偏向东域一点。
    “埃尔维斯——我是指莱汀，一直在帮达伊洛做这一类的事吗？”他终究如此出言。
    “大概就是从他当上监督生之后开始的吧，不如说他会来学院就读，本就是因为埃尔维斯家族在这方面的意愿。”
    “……下一任的当主？”
    这个说法，杰纳近几年来听了很多遍。
    “对，”伦泽应得很轻捷，“常理而言埃尔维斯家族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成员在学院做联络员，像这种不怎么平静的年份尤是，这样的成员通常就是当主的备选，只不过更多时候并不是以学生的身份，有时候是导师，更多时候是深造院的成员。”
    ……也是，匠人的研究那可真是相当的烧钱，西境北境的大贵族们养医者养药剂师都不罕见，但极少会听说有哪家会养匠人，比起贵族，他们侍奉宫廷或者某些国家机关的情况要更多一些。
    “不过关系上还是单纯的雇主和雇员——毕竟埃尔维斯家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附属家族，通过他们进行的信息搜集也好痕迹处理也好，通常都有着边界，相对的，在达伊洛能保证那些交给他们处理的事情不会给他们惹来麻烦的情况下，埃尔维斯家族对达伊洛委托过来的事项不会质疑多言。”伦泽解释道，“这一次会让他们来做，也只是因为这刚好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并不是为了惩罚他们对苍月会的委托审查不严。”
    毕竟谋划和参与此次事件的兽王光是明面上就有两位，在经受过这种程度的谋划和针对后如果还要惩处埃尔维斯家族，未免有些可怜。
    擅长的领域……杰纳思索片刻后问：“饲育魔物？这应该已经不在匠人的范畴里面。”
    “在异血家族和世家之外，埃尔维斯家族对魔物和异血的理解和研究都可称顶尖，”伦泽笑了笑，“只是这方面的事情如无理由最好不要外显，异血方面必定会有所知觉，所以他们平时看上去才只会像是普通的饲育者，没事就给学院的学生们培养一些无害的小宠物，只是经验老道一些。”
    “但实际上，他们已经能做到在不依靠凝集的情况下强化人形的异血……”杰纳一时间有些哑然，虽然一早就有埃尔维斯家族掌握着能培育出战争用魔物的技术的传言，但在目睹格雷甚至是温特妮丝她们那样的凶兽近缘对凝集的看重的情况下，埃尔维斯家族能做到这个地步，多少令人诧异难言。
    “相比起真正使用凝集还是要差上一些，”伦泽纠正一句，“只是在异血衰退凝集稀缺为普遍情况的当下，异血家族内部也已经陆续开始钻研，比如苍月会的营地里，那位涅林家族成员谋求你调制出的荼罗粗液。”
    伦泽一提及涅林，杰纳立即想起了上午在会场时的所见。
    “那位新任的红院负责人……”他此前就并未隐瞒在安塔西记忆中的所见，当即又迅速地复述了一遍，着重讲了那位涅林先生与昔日的祈愿之王那一模一样的双眼。
    伦泽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听完他的叙述后，也唯有苦笑出言：
    “这不是该由我们担心的事，即便旁人无从知觉，院长阁下身为拥有灵魂之名的德兰之王，完全可以做到阅缄，他必然清楚罹辰的相貌，所以哪怕这种相似是渊源的确证，也不该由你我提及出面。”
    杰纳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没在被祭提醒发觉后立即报到上面，不过他认为还是有必要提及一句，顺便看看伦泽对此事是否有所知觉，只是现在看来难遂人愿，不过……
    “阅缄？”他多少诧异于这个从未听闻过的词。
    “缄就是指《王缄》，”伦泽神情还算轻松地拎着那只空掉的茶杯，“真正的《王缄》并非书册，据说是以某种可触碰的实体的形式保管在德兰的手中，有资质者只要触碰到它，就可以进行阅缄——阅读《王缄》，不过听说并非是以翻阅或者观看映像的方式，更可能是直接置身于对应的记载里面，嗯，这一点上楠焱小姐已经有过经验，你如果实在好奇，可以问问她那具体是什么感觉。”
    “祭？阅缄？”杰纳越发诧异，“所谓的资质是指……灵魂之名？那德兰之王，王族们还有对应的半身们，至尊和继承人们还有那些所谓的觉醒者们，不是都可以阅缄？”
    “哪有那么容易，”伦泽苦笑一声，“就算你去问楠焱小姐，得到的回答多半也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王缄》的记录方式和人类不同，以直面实体本质的方式去阅缄会造成极其恐怖的负荷，被搜集来解读残章的阅读者们在接触的瞬间就死去基本可以说是常态，楠焱小姐能挺过来一是因为她作为继承人的灵魂足够强大，二是因为分割那部分残章的倩曼当时就在眼前，再另外的就是院长阁下及时给她喂了血，以此将《王缄》的侵蚀尽可能地阻绝。不过据说不同于继承人和觉醒者们，德兰体系之内的存在们在这方面会稍微好上一些，不过也绝没有好到会让人想要无端体验，所以历任的德兰之王如果想要精确地寻找某件事情在《王缄》内对应的痕迹，通常不会直接阅缄，而是问缄。”
    “问缄？”杰纳只觉自己的疑惑接连不断。
    “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就不知道了，”伦泽靠在桌边，歉然地冲他笑笑，“听说是能让《王缄》的实体自行回答问缄之人的询问，不过这个方法是王专有，此外的人如果想要从并非残章的《王缄》内获得哪怕一丁点信息，就非得把《王缄》全篇都看过一遍不可，而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人类的意识何其渺小，以至于没法对抗哪怕区区一个千年。”
    杰纳一时无言。
    “其实从你报上来在阿尔特家族的马车中所见，那个记忆的读取方式，在形式上就很近似于阅缄，”伦泽道：“所幸尽管凶兽的感官跟人类有区别，但在德兰和人类之间，还是要更像人类一点，所以那段记忆才没对楠焱小姐造成太大的负担，当然部分原因是她在事前就有过经验。”
    但对杰纳而言，这类解释只是进一步地强调了德兰的非人一面。
    尽管自己跟现任的德兰之王有着相当近的血缘，尽管自己的身上多少也流着初代院长，世末之王拉拉尔·德兰的血，但德兰的力量德兰的行事还有德兰的眼界，他依然无从想见。
    不过既然有这个前提在，那需要操心的事无疑就凭空少掉一件，他的思绪转回到离去的格雷身上，试探着问道：
    “把那个人送去城庭的事情是谁提议？还有家主跟母亲，她们能同意？”
    就杰纳的经验来看，云端的医者们从来都自视甚高，对外来者往往颇具敌意，虽说这回被送来的只是个神智不存的研究对象兼实验品，但仅是身上带着那种沾上了就没办法清理掉魔物血液这件事，就很难不让他们心生鄙夷。更为那些医者们所接受的做法应该是把他安置去托夫里斯，对这方面有兴趣的人时不时过去看两眼就行，但这无疑不够保密，而且这种在人身上进行的研究和实验虽不能说是罕见，但若被刻意宣扬出去，终究有碍世家声誉。
    “是院长阁下的提议，家主同过意，这件事没经过母亲，”伦泽看他一眼，“按院长阁下的说法，即使利斯特此次未能从月鹫处得到想要的东西，人为制造异血这种事也已经可以预见地变得越发频繁和轻易，依达法拉从现在开始研究，不过是在为某些随时有可能发生的灾难做准备而已。卓穆尔们接手营地后调查过月鹫展开领域后造成的杀伤，所以基本上全员赞成，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身为医者的朋友或者亲戚，所以医者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听闻过事情的严重性，明白院长阁下提及的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种大趋势下，即便有些人想反对，也不敢太过用力。”
    与主流意见相左先不说，更重要的是不能在这种小事上与德兰之王为敌。
    “还有，我听巴洛森说，爱丽丝们之中的不少人对你在营地施救的行为评价很高，”伦泽向着他温和地笑了笑，“真正的医者无关构成，无关目的，关乎行止，关乎善意。”
    杰纳有了片刻的沉寂。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被月鹫诱发了变异。”他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一句，清楚这不过是流于表面、见风就会转向的赞誉，绝对不是能够当真的说辞，更不是将他视作同类的讯息。
    伦泽没办法否认这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