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想起这大半年多来的日子，蒲凌静便只剩下了心疲。
    “三月协查北芸前皇储死因，五月赶去参加达坦纳雨雾节庆遭逢月鹫袭击，六月底茗国国主成婚少不了随礼出席，七月同风之世家一道调解南境，还没来得及离境又遇上反常的暴雨需留意灾情，十月追着一批被控制贩卖的魔法师险些追进西境，才跟雷电世家交接完毕，正准备经南境返回雾森，便被一封信叫到了这里协助评定，”她说着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忙完此间评定，我怕是得在学院住上半个月，怎么也得缓过这口气来才行。”
    祭一时间甚至顾不太上去细究对方将本族族务告知她这样一个别族外姓是否不妥，神情与她身畔的少女一般唏嘘之外更带同情，她在荒原上才受过那样重的伤，没想到之后半年的时间竟没几日好休息，那位心法世家的族长怕不是真当女儿是铁打的了，使唤起来没见分毫留情，又或许这已经是留情之后的结果了，世家的长老尚且事务繁忙到这种境地，祭一时有些难以想象在学院这座看起来安宁平定的孤岛之外，外界已是如何的情境。
    即便是她这样远不触及族务的年纪，也隐约听闻觉察到自三年前的茗萱和燃湖战役之后，世间已不再平静。
    “好了，还是先完成你的评定。”面染疲色的黑发夫人喝一口手边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理一理与身侧女儿样式相同的袍服广袖，其上纹绣有暗紫色的火焰徽饰，如被夜色浸染的繁花般攀援栖居。
    力量与意志并存，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
    评定的内容有些出乎祭意料的简易，单就她所学来说，在击破或拆解一个三阶水准的结界和挡下三阶水准的正面一击间择一完成即可，毕竟无论是咒术还是琴引心法，本就是有带有进攻性的一面在的，这样便简单得多了，据说头一个房间评定思维魔法的那些跟隔壁的医者们才是真的难办的，自然，祭也有灵祈术这样在当前阶位没有多少攻击性的魔法，只是既然能以简单的方式完成，就无需舍近求远了，且拉比德家族的二位也直白说了，单灵祈术一项，她们是评定不了的。
    据祭所知灵祈术在东域应该并非是楠焱专有，毕竟千迟家族在古时的东域八族中名列第三，血裔广布的程度几乎可以预计，即便如此楠焱依然得占大头，因为千迟家族在七千年前选择投靠至尊并入楠焱，自此之后，作为灵祈天赋源头的鸿鹄具象，也成为了楠焱的专有。
    经月鹫家族的事情之后，祭越发感受到灵祈术与异血能力的类同，这并非是只要简单有了思维或亡灵魔法天赋就能修习的，所以即便拉比德家族在心法之外也兼修咒术和需要精神思维天赋的摄灵术，仅在灵祈一术上，依然称得上一句懵懂。
    祭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怎么为难便在两个选择之中挑了后者，比起防御，她的攻击手段可称不足，且平日多用剑术弥补，只是评定期间禁带自身有攻击和防御能力的相应物品，就连阿德琳娜铭刻过的宝石也算在其里，所以【嗜血】化成的那只镯子，早起之后就被祭扣在了星邸里。
    祭到房间另一边的一个禁制内走了一圈，以保证身上没有类似的物品，之后拉比德家族的二人便在桌上扣过一只沙漏，祭粗略估计了一下约是半盏茶的时间，只要在沙子流尽之前造出的结界能抵住考核人员以控制在三阶程度的一击而不碎，就算通过评定。
    在祭看来半盏茶的时间很是有些过分的宽裕，如在暗杀或是战场之类的乱局中，半盏茶的时间足够死上十次有余，但她终究记起自己不应拿世家的标准去要求外界，也清楚同样是三阶水准的一击，由一位一阶用出，其精巧纯熟均非真正的三阶所能相比。
    或许该庆幸安娜贝尔夫人擅长琴引，若换那位执行长老来，祭还真的没什么信心能扛过去。
    沙漏上部的细沙尚剩二分之一，祭便退到一边示意自己完成了防御，桌后人面带嘉许之色望她一眼，轻敛袍裾，从容立起。
    饶是祭确信自己已经拿出了自己现下所学的极尽，在看到她双手前探，十几根流溢着暗色魔光的琴弦在她手下铺展成型的时候也不由于心下忐忑微惊。
    那是一位真正的一阶。
    是世家的长老，更是当世琴引心法术士的巅峰和绝尽。
    暗色魔光映衬下几乎显得苍白不似人形的手捺住琴弦，先是拉弓一般由前向后扫过，再手势一变，如同泼洒一般将积在指尖的韵律和力量猛地挥了出去，琴弦的铮鸣声中，长桌和祭制造的结界之间没有任何可被目视的痕迹，但隐于空气中的弧面却在密集的“砰砰”声响之后炸开了大朵大朵的明金潋滟！
    琴引·音杀！
    那涟漪就像是方寸小池间不断有金莲盛开复又渐次消隐，层层叠叠铺展交融，数度动摇，终又归于宁静。祭望着结界内外完好不见裂隙，便于心下长长地吐了口气，音杀一术三阶即可修习，但为防小孩子们动起手来没个轻重，即便是在长文院的族学里，也多是在十四五岁上才放开教习。
    “很高兴看见你没放弃心法的修习。”暗光流溢的琴弦在轻烁之后隐于空气，本场评定的主考官从结界下隐约亮起的明金琴弦上挪开视线，望向祭时，笑意浅轻。
    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些琴弦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当世琴引心法至高掌控的面前做此种布置，多少有卖弄之嫌。
    “左右我要在学院停留一段时间，做做客卿，躲躲清闲，”她见状笑言，“若你觉着琴引好用，可以跟来一道学。”
    祭心中轻轻一动，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是不是有院长阁下的意思在里面，虽说一位世家长老来学院做段时间的客卿讲几节课完全够格，但也得要提前同在任的院长打好招呼见过面，再想起自己参与巡猎的事大概已经全被院长阁下知道了，窘迫之余，亦有些微暖意难言。
    她按敬师的礼节行过一礼，算是承应了对方的好意，见她这次没再跟达坦纳时一般坚持不受，心下更是确信。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她的首次评定，正待离开房间重回会场观礼却又被叫住，羊皮纸制的凭证便递到了她的眼前。
    “恭喜你通过三阶评定。”她附上庆贺之言。
    房门轻响之后，蒲凌静便绕回了长桌后面，见女儿子阑收好那枚半透明的印鉴，在仅有寥寥数个名字的名单上，将那个辉赫的姓氏勾却。
    蒲凌静瞥见她眉眼间的些许郁色，当下不由笑言：
    “怎么，被打击到了？”
    蒲凌子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之后却又点了点。
    “也说不上是打击，”她神情沉静地回望母亲一眼，“放在几年前我或许还会以为自己的天赋当真是这普天下的独一份，但进过剑冢之后便知道了，我差得还远。”
    “为什么这么说？”蒲凌静多少哑然，“暂不论整个世界，单在族内论及天赋，无论光暗，你都是首选。”
    “是啊……”蒲凌子阑垂着眼睛多少怅然地笑了笑，“可那终究是人的界限。”
    蒲凌静微微一怔，随即静默不言。
    子阑也是在十岁上通过的三阶评定，论及天赋，比她这个当世琴引心法至高都要强上好些，只是她清楚，子阑也清楚，她，以及那样多的世家新生代能在十岁前后通过三阶评定，依靠的是世家的特殊，是如同使用蛮力一般去催动天生的魔力，那些精巧的布置，细节的锤炼，往往在二阶之前都同他们无缘。
    他们只是生来就站在了更高的起点。
    但楠焱祭不是这样，在外面公开评定的会场上注视着这一切的洛欧斐·达伊洛也不是这样。
    无论是以七岁的年纪修补萱城的戍城古镇，还是在其他人踏足起点的时候行至整个阶级体系的终点，都不是他们这样的天赋优异者所能望见的境界。
    因此，天赋才只会是人的界限。
    蒲凌子阑自问以昔年参加三阶评定时的自己的水准，根本无从挡下母亲这样专擅琴引的一阶用出的音杀，更不用说想到甚至还能做到把实体化了的琴弦编织进结界里面。
    而且她很清楚楠焱祭现在的状态恐怕还不如她七岁时候的茗萱战役期间，甄选违规夺走的不仅是记忆，还有力量和【封印之杖】的眷恋。
    虽说那年开剑冢后，蒲凌族内对楠焱祭为什么能在那样年纪就直接跳过三关甄选中的前两关直接役使【封印之杖】不是没有猜测，但能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得那位倾力相助，为此不惜侵损大限将至的鸿鹄具象现身人前拉出白箭，便说明了她的天赋，原本就有如神眷。
    不然也不值得那一位付出这样的代价，冒这样的风险。
    他尚存于世这件事本身，对黑噬，或是说【吞噬】，就是比一位七千年来最有望位至尊极的继承人更重百倍的风险。
    长久的静默无言。
    “虽然我有信心通过7747年的一阶评定……”半晌后她稍稍后仰，靠在了身后的靠枕上面。
    “但还是猜不到她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会是什么水平……而那时的世间，又会是怎样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