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莱特眼见着承应过杰纳的楠焱祭将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时候，面上俨然已是换过一副神情。
    要如何形容呢？或说冷漠，或说抽离，一眼看得出的便有对自身情绪的摒弃，这神情令本就年幼也因东域形貌更显年幼的继承人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被塞进了女孩躯壳里的东西。
    他无从知晓摄灵术所能做到的极尽，不同于发源自白鸾异血的灵祈，摄灵术是完完全全由人类研习出的技术，而人类，或许是普天下最对伤害自己同族有兴趣和创造力的族群，尤其摄灵术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被用作侦讯的魔法，效用无需多提。
    因此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救了我的命。”他说。
    是“他们”而非“他”，足以视为对瑞雅尔效忠某人的说明。
    祭的神情未变，应是对他的这句话的肯定……杰纳留意了一下身边的祭，才重新开口问及：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早春，”维尔莱特垂眸以应，“姐姐的死讯刚刚送抵冰岭。”
    “具体是什么情形？”杰纳语气冷然地继续问询，并没打算顾及对方的情绪。
    “每逢魔物集群南下苔原的大年，家族会举行巡野，”维尔莱特依旧垂着眼睛，声音却平静，“明面上是预防魔物群落危及人类村镇，也趁机做些猎取，实质上却是一种在高层注视下的、对新生代们的考校，有意长老乃至族长之位的高门之子，需于巡野期间表现出众才行。”
    杰纳听说那些位于魔物迁徙路径附近的世家多有此类举动，不仅是提防包括但不限于黑噬在内的敌对势力作乱，这种行动本身也是在对外展现着世家的影响力，若是在北境举行的话，据说水之世家也常常参与进去。
    只是他并不认为族长或长老之位同面前这位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明显不是高门之子，天赋放在学院甚至黑院可称优异，但放在世家之中至多中游而已，即便经年累月之后成为一阶不是太大问题，也远远比不上即便弑杀同族仍被族长看重的阿德琳娜，以及他那未满十六岁便逝世却已是二阶的姐姐，更不必提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继承人楠焱祭。
    自从人类开始懂得运用魔力施用魔法，乃至划分阶级举行评定之后，对应年纪所能达到的高度，便已在一定程度上能作为天赋的证明。暂不提及异血，人类魔法师魔力提升最迅速的年龄大致就是十岁到三十岁这二十年间，虽说三十岁之后也不是不能再做精进，但却比前二十年更依靠自身已至的高度和机遇，究其原因算是魔法师们之间公认的谜题，较受认可的说法有两个：其一是对魔力的接受能力恰如人类对外界影响的接受能力，二者的下滑基本同步，因此难在观念成型认知固化之后再做提升，这或许也是长生种们能有比人类更长的时间用来提升的原因；其二是从灵魂的角度解释，认为世间生灵的魔力除开肉身血统的沿袭，也在极大程度上倚仗于灵魂渗出的魔力，因此生命越趋近终结，越受彼世呼唤吸引，便会越少向肉身提供魔力，自然无法提升下去。
    比起更加飘渺几乎全部依赖假说的后者，自然是前者更为普世接受，但对于杰纳这样生活在魔法师浓度极高学者氛围也极重的环境的魔法师来说，隐约能感知到许多人即便嘴上不提，心底也偏向或是越来越偏向后者的理论，因为即便父母同为魔法师同样天赋优异，也不能保证子女一定有所承继，而越是在有资质的孩子们群聚的地方，就越能感受到血统与灵魂带来的魔力的差异。
    在这一点上，杰纳承认自己的魔力基本上是来源自血统或说肉体，自然，是指被改造之前的，天赋若说优秀，大半是缘于无论依达法拉还是克莱伊，两边都通过代代与魔法师联姻保持了血液中魔力的稳定，而真正的天赋异禀者，如城庭之中的某些人或是自己身边的楠焱祭，他们的魔力更多应是从灵魂处获取。
    而在这点上，对面的维尔莱特跟改造之前的自己应该是相同的境地，他要小自己一些，即便算他春末已是三阶，也是在十二岁上通过的三阶评定，如果顺利的话他会在将近二十岁的时候通过二阶评定，并在二十五岁甚至是三十岁之后才有冲击一阶的可能性。
    反观阿德琳娜和海拉尔那样的等级，即便初次评定不够及时，也多是在刚过十岁甚至不到的时候就有了三阶的水平，二阶评定则基本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这才有望在二十出头甚至二十岁之前通过一阶评定。
    这就是天赋上的差距——在自己兄弟三人之中，只有现为白院负责人的伦泽处于这个等级，而能被世家内部看重，有望跨越出身阶层向上的，也多是这个等级。
    这也是为什么他认定自己较晚参与三阶评定也无碍的原因，只要在明年春末通过了二阶评定，对他天赋的判定便会上提一个等级，当然前提是不知道他魔力的详细。
    他没打算贸然指出这点，因为这无益于对信息的获取。
    “除开对族中高位的追逐之外，这种场合也考察他们的眼光和统率能力，”维尔莱特轻声述明，“所以他们会挑选一些出身较低但天赋尚可的同龄人一同行进，若性情相投或是可堪为用，即便巡野结束之后也会选做侍从常常召集，这样来日得登高位，这些人便是现成的班底。”
    听上去是很不错，可真要施行起来，只怕会加重拉帮结派跟暗地欺凌，杰纳在心下摇头，并据此认为维尔莱特会在那种有上层注视的情境下险些丢掉性命以致于最后被异血家族救起，很大可能就是遭遇了后一种情形。
    果然就听维尔莱特声音低平地继续述明。
    “跟姐姐死讯一道传来的还有约希亚不再归族，决定同雪蛇家族的下任当主成婚的申请，尽管长老们因他天赋性情均不适高位，略作考察之后就同意了他们联姻，但族中仍有不少与他在离族前相熟或是对与他成婚有所期望的同龄人，认定是我姐姐因想留在外界，才帮着外族人引诱了他，令他与家族离心，”维尔莱特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真是可笑至极。”
    看来约希亚在族内地位不低……即便是那样天赋，也有人想同他促成婚姻，杰纳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花毒是由斯坦妮安娜出面委托制取来看，他更倾向于是约希亚先同对方走近。
    “我因此被迁怒，挑中我的那位小姐家里据说早打算把其中一个女儿嫁给约希亚以拉进同他双亲的关系，如此一来便成了泡影，”维尔莱特声音如若死水般平静，“在屡次被安排于奔袭之中断后之后，我或是如他们所愿，又或是遭了他们设计，在一场引发来阻挡魔物的雪崩中被埋在了地底。”
    杰纳并非在气候寒冷的山区长大，洛斯罗蒂公爵的领地更是位于普林赛斯的南境，他对雪崩的认知也不过是来自书册上的那些而已，饶是如此他也知道，如果没在极短的时间将被掩埋的人员救起，那生还的概率便趋近于零。
    就不要说一个不到三阶的魔法师是否来得及念完撑起结界的咒文了，单是那样磅礴的巨力和后续的重量，就不是一般的结界所能支撑得起。
    “我不知道他们是有试图找过我却没找到，还是根本就如计划一般未作找寻，也没兴趣再去问询，”他说，“在他们离开去报知长老们之后，原本就在附近巡查国境线岗哨的瑞雅尔先生他们，因在较远处注意到了雪崩和战斗的痕迹便亲身前来探寻，顺道将被埋住的我救起。”
    说着他以右手轻轻拽了下左手的衣袖：
    “这个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据说我被埋在雪下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来得及施救的时限，但还是被他们用异血的特殊救起，但我也因此昏迷了极长的时间，直到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送回了冰岭。”
    杰纳想起他腕上那片银色的鳞——完全不同于瑞雅尔那样的雪蛇的白鳞。
    “是他们告诉你海拉尔的死亡有问题？”杰纳沉声发问，“瑞雅尔或者他效忠的谁，之后还有没有和你联系？”
    维尔莱特微微哽了一下，旋即闭上了眼睛。
    “对，”他声音很轻，“再之后的往来仅限书信，因为对方是邻近国家的异血贵族，往来信件皆需长老席审查……”
    坐在他对面的祭有些突兀地歪了下脑袋，眼中似有暗潮涌动不息。
    杰纳轻轻笑了一声，而维尔莱特深吸了口气：
    “……但其实不限于此，被他们救起之后，我与他们就有了某种……非实体的联系，”他轻轻抬了下左手手腕，“这让我能在一种比昏迷更深的状态下与他们取得联系，只是这个方法并不受控更不能常用，我早晚会迷失在那里，不是每次都救得及。”
    杰纳无意探究联系的具体，既能防住艾瑟斯的长老席，想必即便知道了也难以阻拦或者查明，至少他不行。
    “所以瑞雅尔效忠于谁？”他问道，“我确定这并非是雪蛇，甚至也不像冰蟒的能力。”
    维尔莱特只是摇头。
    “就是为了防止被问到这种问题，我并未被告知对方姓名，”他坦然注视着对面的祭的眼睛，“但我想长老们是知道的，哪怕送我回冰岭的只有瑞雅尔先生一人而已。”
    容貌不做遮掩，但却没有告知姓名？是很有名但不常露面的人？平时的一应事务都由瑞雅尔这位侍从代行？还有之后的书信往来也是，既有方法能绕过世家的长老，却还是高调地继续书信往来，与其说是真的关心，不如说是给艾瑟斯的长老们演戏……
    杰纳思绪一定。
    如果真的是演戏，那就等同于告诉世家的长老们，他们会持续关注维尔莱特，如果没有书信寄来，就证明他出了问题。
    但如果那边真的是这样用意，那维尔莱特遭遇雪崩险些死去，就很有可能不只是“被迁怒”而已，他既然没有说谎，大概就是真的不知情，又或者是也曾窥见蛛丝马迹，但并没有想到这层的水平。
    杰纳能确定的只有对方遭此对待的最大可能依旧是因为海拉尔的死去，至少是因她的死而暴露出来的某些问题，只是暂且无从判断异血方面为什么这样看重这件事情，也许是他们知道了真相，掌握到了“丑闻”的核心，想以此来保证世家，至少是艾瑟斯不干涉异血社群？
    他捏住下颌沉吟片刻，终了还是问询：
    “关于你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包括她会来学院的原因。”
    以海拉尔的天赋没必要来学院学习，她又不是阿德琳娜，因为曾在族内的作为暂离以便平息风云，相较而言约希亚那样的天赋来到学院就尚算适宜，比其他学生强点但有限，即便在族内也难有出路，因此错过族学也不可惜……呃，等等，他在族内的地位似乎不低……
    维尔莱特静静垂着眼睛：
    “我姐姐是自愿随同到学院学习。”
    “……她和约希亚？”杰纳觉得自己似乎猜中了什么事情。
    “我姐姐是被他选中的侍从，”维尔莱特以低平的声音做出了肯定，“她自于巡野中被他选中后就在负责照顾他，从来到学院之前，直至她最后死去。”
    ……所以如果海拉尔只是期望以离族成婚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待遇，那直接同约希亚结婚就足够达成目的，或许中间会有些困难，但考虑到两人之间醒目的天赋差距，终了事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杰纳相信巡猎、或是说类似的活动本来就有这方面的用意。
    这跟他以往预计的有所不同，如果挑选侍从是高位者主动选取，那他理当不会对海拉尔太过排斥，也该知道他无法攀上高位，却还能挑选侍从是什么原因，而按维尔莱特的说法来看，高位者被送来学院进修，侍从的陪同大概不是定例。
    如果真是如此……
    杰纳微微闭了下眼睛。
    所以才是“可笑至极”。
    这样的约希亚，空有高位却没有天赋也没有未来的约希亚，被天赋优异的侍从关心在意着的约希亚，最终却选择了离开家族离开冰岭，不惜以抛弃世家身份的方式，选择与阿洛玛贝尔的贵族之女联姻。
    果然是毫无新意，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