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阿德琳娜拍了拍祭的脸侧示意完工，起身之后却紧接着顿了一下，偏头嗤笑一声道：
    “你听够了没有？”
    慢了半拍才起身的祭为这句指代不明的话险些脚下一滑，不及惊疑，便见五六步开外，阿德琳娜先前催生的土石台后，杰纳·依达法拉缓步走出，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从容。
    “我不是故意要听的，”他说，“……但重要的部分基本都听到了。”
    毕竟他的所擅为风，阶位相近的情况下感知范围本就比其他魔法师广阔，更何况对面是地系精专不擅感知的阿德琳娜了。而且这跟面对同样擅风的芙洛尔·温迪斯特还不同，杰纳并非精专，从医者转回正常的修习路线的时间也短，掌握的杀伤类魔法不多，在感知里具现出来的样子是远没有芙洛尔那样清晰和锋锐的。而且白院负责人为他敲定的方向也非正面强势攻坚，而是尽可能的一击得手，隐匿自身的方法也是少不了要学的。
    阿德琳娜对着那张脸，嘴角无奈地抽了抽。
    “也好，”她说，“不用我再额外跟你讲一遍了——虽然你可能之前就有听到过了。”
    杰纳一面步步走来，一面稍稍摇头。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没人会跟我说这个，我至多模糊听过地之世家有位颇受看重、有望将来被视作族长候选的新生代夭折了。”
    这种不涉及细节的消息，整个西境都该是有所听闻的，毕竟世家这种量级的庞然大物的权力交替，带来的影响是会涉及方方面面的，不要说是王公贵族们，就连涉猎稍广些的商人和一应势力的成员，平常也或多或少地会去打问的。
    德奥和伦泽对这件事的详细应该就很清楚……不对，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伦泽还处在失踪状态，有所听闻可能也是燃湖战后的事情了，不过说起格朗德……杰纳停下脚步，略作思索后说：
    “比起这个，更引人瞩目的应该是之前那位匠人，她……”
    杰纳神情略显微妙地截住了话头，阿德琳娜别过脸去，显而易见地不想听他说。
    他稍稍呼了口气，试着把话题扯回原处：
    “格朗德的族长就这么一力裁决了这件事情？你，你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之类的，没有说点什么？”
    一直没做声的祭闻言瞄了一眼杰纳的面色，发现他的神情并不能称之为轻快平常，而是显而易见地显出了些不满的，就猜他的想法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家里人却没有为她争取什么，那很大概率是家人不在了，或者一样一心觉得这是件好事，以求顺势登上更高的位置的。
    阿德琳娜也瞧见了他的面色，当下“啧”了一声。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随便揪个人出来都是那种情况的？”
    杰纳闻言一怔，祭也在心下“呃”了一下，旋即认真为自己的想法忏悔了片刻。
    “我是独生女，”阿德琳娜不以为意地捋了下头发，“我父亲一直是族里的执行者，虽然近几年因为伤病颇多，已经很少被安排参与长期奔波族外的任务了，我母亲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没能做上执行者，据说为这件事我祖父母还很是反对了一阵他们结婚呢——父亲身体状态开始下滑之后，母亲基本就在全心照顾他了，就连我都是没怎么顾得上的，我基本上是我姑母带大的。”
    说着她稍稍叹了口气：“世家对因伤病退下的执行者是有补助的，但是终究族内人多，攀得上亲戚找得到关系的人，总能领到更多，我们家在这方面就属于没什么门路的。我姑母一样做了小半辈子的执行者，原本是没想过要结婚的，可父亲退下执行者前列没几年，我祖父就过世了，祖母为这些事焦头烂额，大病小疾好几年都没有断过，我姑母为此由着旁人替她牵了线，嫁了位年纪比她长了不少的长老，趁着年龄差不多也到了，顺势放弃再做执行者。
    “因为她跟那位长老的年纪都已经不小，所以他们自然是没有孩子的，她的继子们在她嫁过去之前就已经成家立业，自然是跟她关系不厚的，正好我父母又不太顾得上我，她就把我放在身边养着了。”
    ……难怪她能那么轻易就摸到族长家眷的住处，甚至之前还受他们敌视了，祭默默想到。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听从族长的安排的？”杰纳沉声问道。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阿德琳娜轻呵一声，“我父母暂不用说，至少我姑母是只有我可依靠了，我不想让她难做——就算我撒泼打滚拒绝，族长也继续好脾气没直接一刀把我砍了，后面肯定也是要让我姑母来劝说。而且我父亲只是基本不再涉及远离漠山的事务，而不是彻底从执行者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只要有心运作，随便找个人手不够事项不熟的理由，把他调回负责对外的前列去，都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她又嘲讽般地笑了一声：
    “当然，可能就是我想多了，他们未必会真的这么做，但是你敢拿这样的事去赌吗？
    “至少，我是不敢的。”
    所以才是“没能反对”，而不是“反对无效”啊……杰纳同样沉默。
    “而且就读学院的年金不是什么小数目，这一点你大概是没有感触的，”阿德琳娜瞥他一眼，多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回漠山是省下了不少路费，但结晶魔法的材料跟节假在托夫里斯的租住，都不是执行者的年金能支撑得起的程度，虽然后来我有听莱汀的，铭刻一些施用术式的宝石放在他家店里出售，也远不够填平这几年的账目。”
    ……你以世家二阶的身份参加苍月会的巡猎估计也有这个理由……等等，出售铭刻术式的宝石？杰纳的目光立时古怪起来，因为他清楚记得窃狼那件事时，那个四处偷抢学院学生的奥伦泽正是因为通过宝石放出了数个堪比二阶的魔法，才惊动了包括一阶在内的大批卓穆尔在湛蓝之城降落！
    敢情那些宝石是你做的……杰纳张了张嘴又无奈闭住，虽然这种事随意找个对结晶魔法有所涉猎的地系魔法师都能做到，但有世家水平打底，做出来的东西终究是不一样的，也难怪卓穆尔们会那么重视了。
    至于阿德琳娜面临的问题，在他看来也是无解的，欠钱欠情反而是小事，一个世家出身的魔法师只要敢放开手脚去做，不论是协助某些国家势力还是豁出名声暗杀越货，报偿都是绝对远超预计的，但问题在于无论是加入某些国家势力还是打家劫舍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同出身的世家做到完全的切割，只有这样，之后的种种举动才不会被视作对家族声誉的辱没然后遭到清除，可这样一来，便成为一个死结了。
    只要格朗德的族长一日不换家系一日不败，这个婚约就难有解除的可能……而那位格朗德的族长并没有多老，至少这点他还是很清楚的，加之西境如今局势不稳，怎么看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调换……
    想到这里杰纳停了一下，望向阿德琳娜，试探性地问道：
    “格朗德族内，暂时还没有那位山川之王的消息吗？”
    德兰王族轮转而生的半身或是完态，都会是对应世家族长之位的有力竞争！
    阿德琳娜斜着眼睛发出一声嗤笑，显然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至少我离开漠山的时候，格朗德族内还没有任何一位半身降生。”
    就算她离开的这几年有了，也已经来不及了，毕竟等一个小婴儿从能走会爬长成能一争世家族长之位的魔法师，即便以王族半身的天赋，没有二十年也难有可能，更何况除非两位半身降生的时间相隔过久，世家们无不更愿意等一位完态做族长的继承，当然完态继承的前提是其作为人类的意识未被王族王朝的意志掩盖过多，那便更是需要时间累积才有可能。
    单就杰纳知道的，第二水之世家的王族率先完态叛逃，后边第三风之世家、第四炎之世家、第五地之世家和第七时之世家都还是没有动静的，第一咒术世家和第六心法世家情况特殊不存在归位可能，只有一半的第九冰之世家目前没有消息传出，第十亡灵世家、第十一森之世家一个完态在位一个两个半身悉已降生，第十二雷电世家那里有些消息传出，但暂时还没确定是本体还是记忆，是一个还是两个。
    此外依达法拉作为真正的愈之世家，对应的本体已经意外逝世，记忆暂无消息传出。
    毕竟十二王族的轮转临世，是伴随着达伊洛家族的德兰之王的降生而降生，而他们降生的时间跨度，可以贯穿诞生于人类之间的德兰之王长达数百年的一生，而此次的这位德兰之王今年不过二十二岁，才刚刚开始他漫长的一生。
    杰纳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主意了。
    阿德琳娜摆了摆手，亟待结束讨论这个阴魂不散了很多年的问题，凡是能想的办法她都想到过，然而结论就是没有可能。
    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悲惨，只是始终为此恶心罢了。
    她很清楚，这份恶心将贯穿自己的下半生。
    然而没等她转头去张望苍月会那边水妖收拾得怎么样了，忽觉斗篷边裾被人扯住，她微一怔愣，右手伸向口袋、伸向那一把沉睡着的冰冷的晶质，转头却看见是楠焱祭，这位瘦小的继承人正默不作声地扯着她纯黑的斗篷，一张脸上的五官都险些拧到一起了。
    “……”这种明白写在脸上的纠结令阿德琳娜多少好笑，于是她便带了点笑意问道：
    “怎么了？”
    “如果……嗯，我是说如果……”祭多少犹豫地说着，然而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让原本准备转身走开的杰纳的脚步都不由立时刹住。
    “如果我能对外界宣称，选你做我的守护者……那即使是世家的族长，也不会再有资格强迫你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