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一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连耳畔也尽是嘈杂到让她连庭院中的纷杂都再听不清的嗡鸣。
    “您说……什么？”她的手无意识地缴住白裙上缀着褶边的缎带，结结巴巴地问向方才发话的少女。
    她们站在一座修葺不精老式宅邸的高层廊道上，半封闭的回廊隔出一座方正的庭院，从高处往外望去，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挤满了夸张圆顶和立柱的淡黄色城市，另一边则是无边无际如海如潮一直覆盖到天尽处的绿色草场，似乎她们的宅院正在这座城市的边角。
    之前说话的少女正将胳膊搭在淡黄色石料砌成的长廊扶栏上，至多也就十五六岁模样，她背对着她眺望乱成一团的庭院，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样黑发黑衣的人，男人们大声吆喝着将从屋内搬出的箱子们装上一辆辆运货的马车，女人们或是行色匆匆地拿着清单四处询问核对，或是痛骂那些在箱子马车之间乱跑的小孩子们。她知道这只是所有人之中的很少一部分，这样的嘈杂此刻正在小半座城市里不断重复着。
    这情景她在这样多的年头里常常见到，每一次每一次都像是一个普通却也庞大喧闹的家族忙乱地搬家，每一次每一次，都有一个少女在人群之外静静地望着这团难得在秩序之外显露出来的嘈杂。
    少女的装束和他们有一点点不同，她并不像庭中的女人们那样为了方便活动把长发盘起或者干脆剪短，她乌黑到无半分异色的长发直直地蔓延到腰际，仿佛将一切光华都吸了进去，因为即将离开没有穿沉重而不便行走的裙装，但那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的黑色的风衣也将她与下方喧闹鲜活的人群完完全全地割离开去。
    就好像她是游走于暗夜的影子，只在天光明时有限地驻足于阴影的边角休息。
    少女又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吵闹的庭院，没什么感情地又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回去吧。”
    她的心里立时蔓上了近乎把她完全淹没的冰冷。
    “为……为什么？”她忍不住质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走？是，她是很强，强到就算荒原上的所有存在联起手来都不一定能伤她分毫，强到……强到即使虚无看见她也要吓得立刻逃跑，但是……但是……”
    少女并未回应，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地低了下去。
    “但是您是不一样的！”片刻之后她的声音猛然拔高，“您并不弱于她！在您的面前即便是虚无也要不了避免地消亡！荒原不知道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您的力量！只要您愿意投射更多的力量！”
    “我可以承受的！”她高声道，“已经过了好几百年了！我可以承受比以前更强的力量！只要您愿意，我们完全可以把她驱逐——”
    “你回去吧。”少女终于不再注视庭院，她转回身来正视眼前素白的年轻女子，冰冷重复的话语，仍与上一句同一。
    “你之后的命运，同我再无干系。”
    “我——”她刚想再恳求几句，肩膀骤然被人从后面扣住，不及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两个男人绞住胳膊压着跪倒在地上。
    “把她送回中庭，”神情冷漠的少女如此吩咐道，“如果城庭已经建起，放在边界之外也行。”
    说完之后她又转了回去继续望着庭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道：
    “入夜之后启程。”
    “是，小姐。”她听见一个男人这样回答道，冰冷的手指随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她的意识飞速模糊，她的力气被迅速剥除。
    为什么？为什么？缝隙里透出的光中，仍可窥见少女倚着扶栏，望向庭中。
    为什么您不愿意使用我？为什么您不愿意使用力量？
    泪水不受控地从渐渐闭合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我们……曾作为神明，行走于地面上。
    神祇会因为什么缘由……放弃故乡？
    
    她猛地坐起来，身体的感知迅速归位，她正持续地处于一种并不严重的颠簸中。
    马车仍在行进着，窗外仍在下雨，车窗外已不是城市，但仍可隐约窥见远郊的小镇和村落。
    她醒过来了，没有一觉睡醒好几万年过去，任何往昔痕迹，无处再做寻觅。
    “莎瑞？”她听见有人唤她，“你醒了？是马车的原因吗？”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时没有回应。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
    “乡下一下雨就容易这样……离庄园不远了，如果没睡好的话，等到庄园再睡吧……莎瑞？”
    她有些茫然地回望过去。
    对面坐着的是个有点年纪的男人，穿着银线镶边的黑色长礼服，一头金棕色的长发少见地整齐后梳，让原本就显得比同龄人沧桑些的他更加沉稳，也更加苍老。
    男人明显怔了怔，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把手帕了抽出来递给她，暗红丝绸的一角有白色丝线绣出的繁盛蔷薇。
    她这才发觉泪水在睡梦中已经爬了满脸。
    “你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他轻声说。
    她怔怔地望着男人面上柔和的神情，望到对方都有些不太自在。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她摇一摇头，接过那条丝织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
    人类的寿命真短啊，她想，我才刚刚醒来，我们才刚刚相遇，却已有了那么多的迹象，告诉我你即将老去。
    她丢开皱成一团的手帕，也丢掉怀里差点被扯烂的抱枕，无声地平复了几次呼吸，然后稍显笨拙生疏地整理起窝出了些许褶皱的象牙白裙装。
    德奥看到她的动作无声地吐了口气。
    “是我欠考虑了……不适应就不要适应了，我会想办法的。”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由下至上努力逐一抚平那些褶皱，把歪掉的胸针和项链正回原处。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黑曜石和银串成的项链，坠子是用黑曜石雕成的雄狮侧像，用熔融的银勾画过它的眼睛，既像是悲悯的泪光，也像是锐利的锋芒。
    她的手指滑过那些冰凉的串珠，最后轻轻握住了那枚侧像。
    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不会再有谁立于世界的顶端，让在旁的她都只能仰望，不会再有任何人的存在本身就如同秩序，消亡的同时是新生，新生的同时是消亡。
    神啊……
    若无你的庇佑，世间的罪与罚，终将降临到地面上。
    
    德奥注视着对面的莎瑞攥着坠子静静闭上了眼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还是放弃了。
    莎瑞的伪装在行为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合理不恰当之处，唯独作为信徒的伪装绝对虔诚，绝对恰当。
    凶兽会有信仰吗？他猜莎瑞不想也不能和他探讨这个问题。
    出于种种考量他最后选择让莎瑞以人类的形貌随同他一道离开，而非完整的兽形或是近似普通动物的伪装，因为他无法确定莎瑞的存在究竟有没有暴露给黑噬，更不知道黑噬清不清楚莎瑞的下落。洛欧斐虽然说过自她脱离【骸骨之廊】后就再未展露出与她排名相符的威能，但那距今也已过去了好几千年，就算她侥幸没跟任何人类的魔法师发生过冲突，也不代表她的兽形或者气息没被任何个人或者势力觉察到过。
    在这种情况下伪装成人类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普遍印象和事实都是凶兽们在通常情况下并不屑于变成人形，因此极难遇到或者根本没有出现过，而遇见了也不代表好运——化形是排名前十五的凶兽的特权，如果说十名以后的凶兽几个经验丰富且专擅战斗的一阶魔法师还能勉力对抗，那和前十位遭遇基本就意味着注定的死亡，因此他们作为人类的形象要么没有记载要么很难对应上。
    较为幸运的一点是莎瑞比较擅长变为人，仅是气息和相貌上，当前状态下如果有意隐瞒，普通的一阶们无法觉察；不幸的是莎瑞并不擅长伪装为人，野兽之中成长起来的凶兽，骤遭长达数万年的封印，挣脱后再度混迹于丛林，她并没有太多作为人类的经验，而德奥短时间甚至没办法请相应的老师来教她——他总得为那些老师的生命安全负责。
    他将目光转向车窗之外，铭有白蔷薇纹章的马车仍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奔驰在如纱如雾的雨幕里。
    他们离开西恩特已有半个月了。
    
    这并非是磨蹭，也不是路途真的遥远到这种程度，而是一种必须，是他回到洛斯罗蒂并重新接手克莱伊家族事务的必经历程。
    事实上他们只用了两天就进入了普林赛斯的国境——早晨启程第三日上午入境，这还是因为要护送灵柩被拖慢了不少时间，然后在第四日傍晚抵达了首府戈尔德恩，一场不太正式的觐见里他接受了陛下的安抚和恩赏，委婉地表达了此次回归的目的还有传达了世家的态度，这些都只是一个大概，去戈尔德恩只是因为总圣堂位于首府。经历了世家之前就已经做过的安魂，完成了祝祷，赠剑，燃灯等一应项目，提前等候在戈尔德恩的克莱伊家族侍从们便护送公爵返回封地的最大城市蔷薇堡筹备葬礼——作为一位公爵，他其实是有资格在总圣堂举行葬礼的，但鉴于死于异乡，死法不是太体面死状也不是太好看，以及生前是不怎么受陛下待见的主战派，德奥还是委婉地表示了想在封地举行葬礼的意愿，并得到了准允和祝福。
    之后他和莎瑞便以一种较为缓慢的速度返回封地，时常在途经的大城市做一到两天的停留，以便过去的旧友和想要建立一定关系的各类人员上门拜访。通常情况下常年居于国外或者从前线退下的贵族们也会在归途中稍事停留，并主动到相关的熟识人士家中拜访，但鉴于克莱伊家族所有的爵位和此次护送灵柩的性质，如他这样在各城市的别墅或庄园稍等待一两天是更加恰当的做法，这也宣告了他正式回归了普林赛斯的社交界。
    普林赛斯一年有两个社交季，分别是七到九月的夏社交季和十一月到次年一月的冬社交季，通常而言夏社交季更着重于政务以及国家大事，而冬社交季则更着重于家庭和联姻，例如某一家的女儿成年后正式在社交界登场一般会选择冬天。社交季时贵族们会从封地赶往首府，但也有些封地特别偏远的一年只参加一次，在这一点上洛斯罗蒂的位置虽不是最偏远的也足够德奥不想在一年内跑四趟，所以他打算夏天抓紧时间理清事务后只参加冬天的这次。艾克蕾尔年岁还小，距离正式进入社交界还有好几年，虽然无论是克莱伊还是世家都暂时没有为她安排婚事的意愿，但作为未来的女公爵她势必要开始在人前适当地露脸了。
    让莎瑞变成人形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克莱伊家族拥有两个一阶不是秘密，在只有他回来的情况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他的身上，如果有人想要趁此对艾克蕾尔做什么，必定无法预料到他还带着另一个一阶，还是一个强大到足以碾压当世绝大部分一阶的一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