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六十八章:亲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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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正午,天色却阴沉下来,想来下午会下一场雨。
    感受到庭中风起,阿莱瑞娜叫人领了两个孩子回去,她则想在狼藉的庭中多留一会儿,有男仆小心地上前请示是否需要请石匠和园丁来整顿庭院,被她挥手打发了——左右要不了几天,这栋宅子跟这个家族,都不会再和她有什么关联了。
    她望着女儿拉着儿子的手消失在长廊的另一端,而园庭外她那曾经同床共枕如今已不成人形的丈夫被抬上了那辆专门用来押解罪人的黑色马车,说来可笑,他前日才在百般算计下将自己的妹妹送了进去,两日不到,便轮到了他自己。
    她静静地在亭中坐着。
    当年年纪还小的巴特蕾娅作为伯爵继承人的课程开授时,老伯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她跟着去听了一些日子,她虽没有堂妹巴特蕾娅那么优秀,但对于国家的走向和世家的授意,她远比那些只知道首饰和舞会的贵妇人们更敏感。她听过先知影响这个国家的手段,也知道她和世家的存在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因此她不会相信什么恰好——蕾丽雅与特兰奇家族的界限分明,甚至在老伯爵的一众子女里独独是私生出身的蕾丽雅能够继承爵位,都不会是恰好。
    想到这里她不由怔住,想起几年前巴特蕾娅在与蕾丽雅见过面后曾无意向她提起过,这位西境小国的王女,其实与世家有所关联。
    她近乎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当年艾泽王女在雨雾节的造访距今已有十六年,她甚至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难说先知是不是从那日起就预见了今日的局面。
    阿莱瑞娜不由转脸去看那辆停在门外的马车,这个角度在大门的遮掩下只能看见一小半。
    如果真是这样也好,她叹一口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苦笑,如果先知大人真的早早选定了她,至少能证明她这一生,不会再出现什么祸及己身的缪差。
    只是……她忍不住想起在自己开口前蕾丽雅那个试图起身但最终放弃的动作,心下有些发堵。
    余生或许再不会有机会谢谢她。
    
    侍从在马车前放下了蕾丽雅,带队来的军卫长已经单膝跪下,正预备听候差遣,以及向女爵回话。
    蕾丽雅接过一双崭新的黑色天鹅绒长手套重新戴上,延伸到指尖的纹样早已熄灭如常。她向侍从扬了扬脸,侍从会意,将收好的议令交到了军卫长的手里。
    “议会吩咐的事,我已经做完了,”蕾丽雅整理着那些麻烦的缎带跟花边,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以他现在的样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直接带去该去的地方就好,我有些累了。”
    军卫长应了是,心下不由生出些许恻然,经过刚才那一遭,想也知道女爵不会再跟着跑了,纵使她是铁打的,现下也还没到十六岁啊。
    “——对了,”他正要起身,就听蕾丽雅又淡淡地开口吩咐道,“留下几个人守在这儿,在灰塞伯爵来接人之前不要放旁人进去,”她冷哼一声,“这样年景,讨债的求情的看笑话的,一个都少不了。”
    军卫长心有讶异,但仍是恭敬地承应了,蕾丽雅示意后他便退下,侍从再度将她抱起,送上已经等在那里许久的马车,车身上用熔融的银勾画出缠绕的藤蔓纹样。
    或许此生不会再相见了吧,她无言地想到,如果阿莱瑞娜足够清醒足够聪明,就会留在灰塞,在身为伯爵的堂妹与出身世家的婶婶的庇护下抚养儿女,想来也无人会在灰塞的地界上轻视或是开罪她,只是以后哪怕是年节宴席,也大概不会再看到她。
    侍从迈进车前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在阴郁天色下的街镇上刮过一圈,只在附近最高的赛瑟丽茨宫的钟楼上有限地停了停。
    车门轻轻带上,她疲乏地合上了眼睛。
    这样就够了吧。
    
    隔过数条街道,可见那队漆黑的车马缓慢地开始了行进,赛瑟丽茨宫的钟楼上,乔丝琳长长地吐了口气,将那张立起来足抵她颈项的长弓靠墙放下。
    “她多少还是发现了。”她说道,旋即回头去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张显然不该摆在这种地方的软椅,一个身披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里面,闻言擎着烟枪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
    “毕竟是同源的东西,”他呼出一口浑浊的雾气,抬眼望向前面的乔丝琳,灰绿色的眼睛虽不如年轻人那般锐利清亮,却仍闪着镇定与理智的光芒,“能发现也正常。”
    乔丝琳稍稍撇了撇嘴,将背在身后的箭袋一道贴墙放下,长弓所用的箭支较之正常长出许多,直立起来,箭羽几乎要到她腰上。她直起腰来,从左手上摘下一个拇指大小的淡翠色琉璃瓶子轻轻晃了晃,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里面粘稠流淌。
    “说起来,我在族里时与族长的侄子倒还远远打过照面,但另一位藏得却极深,就全然不曾见过了,”她拨弄着那个小瓶子,“现在想来也亏是藏得严实,只在箭头上沾了那么零星的一点就能扼制成那样,若是谁有个不留心同她直接接触,怕不是立时就会被吸干,直接暴毙而亡。”
    “历代都是这样,”老者淡然到,“【生机】固然逃不过失控,但却远远赶不及【颓败】所能造成的伤亡——那可是连无尽生机都能扼杀的无尽死亡。”
    乔丝琳叹了口气,前行几步,将小瓶子递到老者的手里。
    “不愧是非人之王。”
    老者用干枯的手指在瓶身上稍稍摩挲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半苦半嘲的笑来,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稍稍摇了摇头。
    “我来前族里正忙于应付莫特斯平原的动乱,”乔丝琳从角落里扯出一个破旧的矮凳来,坐下时眉头皱了一下,“先知这次相邀可谓是及时雨了,正解家族之困。怕是因此族长才承应的这样痛快,派人与会也好,取半身之血也好,都没怎么扯皮走过场。”
    “急也是应当的,”老者慢条斯理地抿下一口烟雾,“虽说普林赛斯不安分惯了,但近年里各家都看得出明显是乱了,阿尔泽虽然无心动作,但终究是威势不足,倒也不怨他,”他短促似笑了一下,“上代王后出身不好,让他没什么有权势的亲戚可靠,便也压不住手底下的那些贵族。”
    “莉雅王后么?”乔丝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有听过她是风信公爵伊德罗斯家正经的公爵小姐,只是她同现在主事的风信公爵似乎并不是同母所出?”
    “不是同母所出倒是其次,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老者看她一眼,“主要还是关系恶劣——毕竟谁也没想过一个流着已灭之国之血的姑娘竟能真的嫁进王室做了王后,就算伊德罗斯家之后有心修缮关系,那位想来也是避而不见的,她又去世得早,根本没想过给儿子铺路。”
    “也难怪风信公爵在动乱里蹦跶的最欢了,”乔丝琳嗤笑一声,“名义上是国王的舅舅,只可惜外甥压根儿没想着认他,为着上代王后,怕是不仅不认,还让他下不来台吧。”
    老者点了点头,旋即缓缓地道:“阿尔泽膝下独有一子,利斯特·普林赛斯,今年已有二十多岁,魔力也还过得去,是铁壁公爵家的女儿所生,看着是哪里都好,只惜是侧室所出。”
    乔丝琳撑着下巴看他。
    “真论起亲缘,那位侧室算得上是阿尔泽的表妹,她母亲的原姓是伊德罗斯,正是莉雅王后的异母妹妹,”他吞吐一口烟雾,又接着道,“那年风信公爵有心跟外甥打好关系,才撺掇亲姐姐嫁个女儿给他,哪知阿尔泽只肯给侧室的位置,风信、铁壁两家面子上很是过不去,闹腾到这消息都一路传到了艾泽的王城里——最后两家终究是咬着牙认了,”他笑一声,“现在看来认了也对,毕竟正经的王后到现在也没着落,那位维利安小姐说是侧室,跟正室区别也不大,就算阿尔泽再娶新人,年龄差摆在这儿,王位大概率还是会落在长子头上。”
    “想来国王陛下现在很不痛快,”乔丝琳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他这好舅舅还真的是阴魂不散。”
    “是这样,”老者点头,“所以阿尔泽如今想要破局——不管是弹压那些不老实的贵族也好,还是换继承人也好,当务之急是娶一位出身更高,家族势力更强的贵族小姐做王后,只是眼下看来已经不太可能了,毕竟伊德罗斯家已是公爵,他就是再娶一位公爵小姐也是无用,王位的问题摆在那里,余下公爵家就算有适龄的女儿,也不会乐意嫁给他,而且——”
    “——而且伊德罗斯家族有军权,”乔丝琳接话道,“想来其他家族也不愿意触他们的霉头。”
    老者又点了点头,“他现在只是还没死心不肯认而已,就这样干吊着,不过也说不准……”他冷笑一声,“不等这一代的人都咽气,谁都想不到下一代会是怎么样。”
    “这算经验之谈吗?”乔丝琳歪着脑袋望着老者,想来他在艾泽的王庭生活了这样久的年月,应当是见惯了这样的事情吧。
    “是啊,”老者轻笑一声,举起烟枪深吸一口,伴着四溢的烟雾低低重复,“……是啊。”
    乔丝琳有些局促地放下手来,心知自己大抵是说错了什么话。
    “您也不必这样自责,”她尽可能轻声道,“那位先知是早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蕾丽雅小姐已做完了当做的事,特兰奇家族势必不会再有留存,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况且先知也已经允诺过,等特兰奇家族清理干净,您就能和蕾丽雅小姐见面了。”她伸出手去攥了攥老人枯瘦的手指,“梵恩斯亲王殿下。”
    烟草燃尽,老者将烟枪在椅子腿上轻轻磕了磕,抖出些结块的黑烬来。
    他垂眼望着滚落在灰烬里的残渣,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我害了她。”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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