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沉静。
    珂莱尔的面色几乎是难以形容的沉凝——他来此本是为兑现承诺终了一切，却不想在骨林这里听见了更多无从解析的信息。自继承来的记忆中他并未得知囚禁骨林的究竟是何等人物，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起了王朝旧年，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与第十二王族雷电之王艾琳遵在任德兰之王洛玻雅·德兰命令前往东域清洗【六叶】血裔一事，他本以为骨林被封印应当是在那个时期，由三位王族联手又或是他们其中的某一名，只是骨林今日的吐露，将早先看来无懈可击的假设从头到尾地推翻了。
    人类中诞生了……不，应该说是曾出现过可与德兰王族比肩的强者，如果他仍是王朝之王，这样的消息定会追查到底绝不放过，思及此他心底有些微末的刺痛——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果然那个女人就是……教给数百年前埃利萨女王举行祭灵仪式的那位女魔法师么？”萝丝不可置信地自语道，若这一切属实，那位女魔法师所掌握的信息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银木林的真身与真实作用了，她甚至知道荒原灾厄的真相，并为此着意限制住了骨林好让她成为荒原上不容拆解的桥梁。
    “——请允许我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珂莱尔深吸一口气，“那支商队，或者说那个女人所属的家族、团体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您有他们的下落吗？那样的人对”我们”是否怀抱敌意？他们现在在哪里？”
    骨林望着珂莱尔有数秒凝定，面上旋即现出一个古怪且诡异的笑容。
    “不。”她说，“你和”你们”大可放心——那样的人不会再出现了，她跟她的血脉已经绝尽，成为只会留在我们这些长生种记忆里的东西了。”她指一指身边楔入枝干的银楔，着意让他们看那上面不可解的黑色纹印。
    “那些字在刚插进我的胸口时还是血红的，是由那女人的血写就，我十分确定，”她说着，“那之后过了那么久，这些文字上的力量虽然越来越薄弱，但始终都维持着一个具有活性的状态，但是在不久之前，那血里某种活着的东西彻底消失了——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沿袭，都随着末裔的死去，一起消失了。”骨林稍稍想了想，随即报出了一个年份数。
    珂莱尔与萝丝对看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那恰是幻森覆灭的那一年。
    是巧合吗？
    “你们当感谢那些人死绝了，不然这件东西怕是如今还活在世上的那位世末之王都拔不出来。”骨林回过身望着巨大的银楔，看不见面上的表情，“言尽于此，你们也该兑现承诺了。”
    萝丝心中虽仍有些疑虑，但珂莱尔望着她笑了笑，那笑里除了鼓励，还含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拔……出来是吗？”萝丝望着那只银楔有些不知道怎么下手，但珂莱尔示意她伸手抓住银楔底部的两边。
    那金属触手冰凉，并没有太多奇异的感觉，质地可称细腻，却应当称不上光滑，正当她准备要试着发力的时候，站在对面的珂莱尔也将双手分别覆在她抓握着银楔边际的手背上面。
    萝丝一惊，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对面珂莱尔的眼睛，珂莱尔也望着她。
    珂莱尔的眼睛是淡灰色——萝丝不曾见过上代的王后，母亲的异母妹妹早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死去，但想来形貌与自己母亲应该相差不多，继承了埃德林德家族一贯的纤瘦和暗色，而现任的陛下她也曾在仪式或者宫宴上面见过，虽然相貌不俗但与精致大约挨不上边，更兼是黑发黑眸。
    珂莱尔的相貌是继承自谁？浅淡到近乎银色的眼瞳，加上羊脂色的微卷发，每每思及总是眼熟，却想不起曾见过与之类似的形容。
    珂莱尔迎住萝丝的注目，随后极轻微极轻微地笑了一下。
    也是那瞬间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淡灰之间不知何处腾起稀释的墨色，有柔软的樱色从羊脂色下透出，顺着微微蜷曲的发梢如草木生长，在萝丝愕然的注目中少年人似乎蜕掉了一层遮掩住真实血肉的苍白的壳，露出被遮掩住的不似活物的精致来。
    那双瞳孔如清水里荡开数滴重墨，暗色的游丝在其间凝定再度紧缩，其中瞳孔骤然拉紧成了一条细线，像是蛇，或者是别的什么。萝丝来不及讶异，便觉察到周遭有风卷过，或许不是风，而是某种强势的力量，它们旋转着从银楔与骨林枝干的交汇处推开形成一个密闭的域，施加在腕上的力量瞬间如沉泥淖难以撼动分毫。
    “——把意识放进去。”耳边响起少年的轻声，即便现下的周遭满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风声，他的话音仍旧平稳清晰，仿佛是直接回响于头脑之中。
    抽出意识属于思维魔法的范畴，术者需将自身的魔力、意识、五感、记忆融于一处之后极限压缩形成一根意识的针，针身上带有无视肉身阻隔的思维亲和，顶尖的思维魔法师甚至可以靠这样一枚不可目视的针刺入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如果受术者无力设防，施术者无论是想要翻找记忆亦或是捣毁受术者的精神领域都易如反掌——但相对的这样便利有效的魔法也带着极端的危险性，一旦这枚意识之针在体外被损毁，被压缩其间的记忆魔力感知力都会以寻常延伸速度百倍以上反伤术者本身，遭受这类反噬的术者轻则五感失灵紊乱或者失去记忆，重则痴愚终生或者当场死亡。这也是为什么同属思维魔法的探查类术式，读取记忆比感知当下心念更要危险百倍的缘故。
    曼雅在给萝丝上第一堂课时便严正警告过她，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要使用这类手段去检查他人思绪或是附着在其他物质上的术法，这样多的年头以来她唯一试过全心将意识投入的，也只有埃利萨宫举行祭灵仪式时所必经的媒介，那仿若晶状的灰色的塔。
    她的迟疑仅维持了一瞬，握住她手的珂莱尔仍睁着那双不似人类的眼瞳，但原本依稀可查的魔力场与思维波动在瞬间消失无踪，那便是凝聚思维术式发动的象征，萝丝咬了咬牙，心头一横，无形之流便裹挟着自己的意识往手中的银楔撞了上去。
    沉入黑暗的瞬间她便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力量，不带敌意不生排斥，一丝丝一缕缕顺着自己漫无目的游走于黑暗的意识裹挟上去，一时间她形容不出那种感受，前所未有的充盈感骤然填满了她的所有感官，仿佛她生来残破，只刚才一息，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完整。
    她感受到围拢在她周身的力量像是雾又像是纱，尽管联系紧密却并未真正融合，她听到看到感知到无数的“声音”，隔过幻光水雾远远地在虚空里闪烁着，那些光雾垂在她的眼前如同暗色的纱幔，遮住通向彼岸的镜面。
    在她伸出手试图拨开那些纱幔触碰镜面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哪，是在梦中长廊尽头的立镜前，她从未如此接近过那面镜子，镜子之后有无数的通路去向四面八方，连接着她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一切。
    镜子的另一边在呼唤着她，邀她前去取回本应拥有的东西，那声音鼓励着她将手从纱幔的缝隙里探了进去，指尖搭上冰凉的镜面的一瞬，有无数的“信息”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般直接冲进她的意识之内，那猛烈的冲击与随之而来的痛感，让她的视野一片惨白。
    她是被鼻尖一点随着呼吸颤动的痒意唤醒的，睁眼即是透过无数花与叶的林荫斑驳落下的天光，她仰面躺倒在宽阔如茶厅的银木分叉处，身下积满了无数闪烁着银色辉光的花朵残瓣，一朵半颓的花落在她的鼻子下面，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着。
    她睁着眼睛呆愣了十几秒钟，才尝试着提聚力量慢慢坐起来。
    距离她不远，银楔拔出的地方现在只留有一个可怖的空洞，那空洞周遭是惨白的新鲜的木质断茬，有零零落落的细碎花瓣被树液黏附着透出凌乱的暗色痕迹，而隔过空洞的另一边，珂莱尔蜷缩在那里无半分动作。
    萝丝的心脏突突地跳动起来，似乎每一下都着力撞在胸腔里，带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疼痛和无法言明的恐慌。
    她说不上来那恐慌感从何而来，仿佛从来深埋心底，一直知晓它的存在却劝慰着自己这一天不会到来。
    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踉跄着扑向无半点声息动静的珂莱尔，少年人并未恢复她之前熟悉的样子，柔软蜷曲的樱色卷发与落花混在一处，仿佛淡粉的丝缎上用银线所绣出的斑驳落花。
    “啊呀，这一次先醒的变成”本体”了吗？”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点讶异，却又充斥着旁观者的全不关心。
    萝丝仓促扭头回望，只见骨林坐在距他们五六米处一根横断的银色木枝上，那支困扰了她数不清岁月的银楔就那么横躺在她脚下，金银双色的纹路凌乱扭结。

    作者闲话：

    王缄·墨忆接近尾声，基本上只剩最后一个剧情要走。
    抽空好好想想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