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零五章:王缄·墨忆之章·西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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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酒香之下,一众贵族面面相觑间,萝丝披着祭司的长袍立在众人之间,如一支自嫩叶间新抽出的纤细的花箭,极端脆弱却又凛然不可侵犯。那张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脸上极其克制地没有显出任何愤怒的痕迹,但那双仿若琉璃铸就的淡墨色瞳中却显而易见地写着轻蔑与愤懑。
“埃德林德家族何时向我们伸出过援手?”萝丝牢牢地盯着公爵那双铁灰色的眼眸,“在我外祖母被刺杀,外祖父娶新、母亲病重于襁褓之中时可曾?在母亲被带去幻森,提出暂缓婚约时可曾?在母亲回到达坦纳建立杜德丝家族时可曾?在父亲同母亲随至尊征战四方时可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舅舅,您真的没有问问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脸面,对我和我的家族提出这个要求?”
周遭虽无什么声音,但贵族们的脸色多多少少都称得上是精彩——毕竟埃德林德家族的旧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如今现存的数位公爵之中,有的握有重兵,有的握有黄金,有的长留朝堂上,在权力的刀尖上巧妙地满足私欲。
很不幸,埃德林德并非其中之一,或者说从来也不将会是。
埃德林德是建国不久后便受封的老贵族,得以承袭公爵之尊的理由自是战功,百年间也出过那么二三位王妃或是王后,虽然称不上尊极显赫,但也历来平稳着。只是随着血系延续,渐渐娇生惯养起来的少爷们早已没有了带兵从军的魄力,空置的军权便渐渐被王室回收,或是被后起的新贵族们吞并了。
失去了这样的背景,接连好几代公爵都算得上是不善经营,加之旁系渐多,埃德林德渐渐支撑不住,堂堂公爵封号,也沦为了笑柄。
直到上代老公爵,也就是萝丝的外祖父——自认寻到了一个重振家声的好办法,他千里迢迢奔赴北地,求娶了北国奥赛维斯一位地位显赫的贵族女性。她的母亲是当时的奥赛维斯唯一的公主,王后不舍独女远嫁联姻,就让女儿嫁给了国内的大贵族。
奥赛维斯虽不如达坦纳强盛,但胜在存世悠久,是达坦纳重要的外交对象,老公爵娶了奥赛维斯国王的外孙女,自然是要在达坦纳被高看一头的——只是好景不长,他们结婚后短短三四年,日渐老迈的奥赛维斯老国王就被早有野心的众多地方贵族联合刺杀了,公爵夫人的舅舅,奥赛维斯的王储自然也没能活下来。公主为了不成为叛军们名正言顺治国的傀儡,更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毅然在叛军找到她之前服毒自尽。一筹莫展的叛军们后来想起公主有个远嫁异国的女儿,打问之下得知她也已生下了孩子,便决定掳走那个孩子,将她安在王座上,作为“正统”的假象。
刺客闯进庄园的那个夜里,听说守卫和刺客们的血把舞池里的长绒地毯都染得血红,待到守军终于赶到时,公爵夫人已经倒在了女儿的摇篮边。
这伙叛军最终被抓住了,不足一岁的西莉丝也被顺利救回,只是奥赛维斯已经覆灭,就连公爵夫人都因刺杀殒命,仅剩的这个女儿并不能为老公爵在声望上有所帮助,老公爵自此不愿再管这个女儿,很快又选了高门娶新。新妻子是异国某位亲王的外甥女,她很快为老公爵诞下了一双儿女,很少有人记得西莉丝,埃德林德家族真正的长女。
西莉丝的童年几乎无人看顾,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位跟母亲一道自异国而来的老侍女,老侍女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便向王城递上一封信笺,期望能有故人帮帮无人关心的西莉丝。达坦纳的王后在嫁入这个国家之前曾与西莉丝的母亲有些交情,对她无依无靠的女儿深感同情,在与国王商议过后,便做主要将西莉丝嫁给他们的三儿子——未来的王妃总不会有人欺辱,只是这个消息还未成型,自幻森而来的“王”便到了。
那位王带走了西莉丝,但埃德林德家族却向王室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装作西莉丝仍旧在家待嫁,并把继妻所生的女儿送上了迎接王妃的马车。王后虽然恼怒,但那时已经昭告全国他们的第三子要迎娶埃德林德家的女儿为妃,为了王室的声誉,只能在万般无奈下承应。
三年后西莉丝学成归来,冷漠的故土却已然变了模样,照顾自己的老嬷嬷和父亲都已经去世,原定继承王位的大王子死在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役上,二王子从马背上跌下被猎场周遭安放的铁蒺藜扎成了筛子,原本要安闲富贵的三王子忽然成为了国王。只是代她做了王后的妹妹并没有落得太好的下场,成婚不过数年便夭亡两个孩子后听闻姐姐已经归来,发了疯地认为这一切是对自己的报应,末了在疯癫中浑浑噩噩地死去。
新国王希望能迎娶西莉丝成为自己的新王后,西莉丝却以世家间的协定为由拒绝,为防再生变故,她迅速找到了昔年的一位伙伴结了婚,在萝丝出世不久后,两人便随着第二任至尊与其他门徒一道征战沙场。
埃德林德干瘪的面皮抽搐着,剧烈起伏着的胸膛显示着他的愤怒,他绝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没有了第二任至尊与那些怪物撑腰的西莉丝绝对不足为惧,至于那个什么世家体系的构想更是可笑至极,面前这小丫头除了长相上还算尽如人意外根本毫无可取之处,如果她脑子还算清楚——至少他这么认为——就该认识到埃德林德家族才是她唯一能够仰仗的靠山,任他揉捏直至为这个家族献出每一分价值为止。
他呼哧呼哧地粗喘着气,一双几乎有些浑浊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少女的身形。少女仍持着那般轻蔑的神情,丝毫不惧怕他的怒火。
“你——”他死死抓握住硬木手杖的柄端,手指蜷曲如同爬行动物的脚爪,每一息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怎么敢——”
萝丝仍旧望着他,没有分毫的闪躲或是退让的意思。
“你怎么敢这样同我说话!”干瘦男人的咆哮透过帷幕和人群横扫了小半座舞池,连舞池里起舞着的年轻男女们都滑稽地停顿了一下,埃德林德将手杖高高扬起,向着那身形娇小的少女狠狠抽下。
萝丝站在原地动也未动,若是捱下这一击就能自此与埃德林德家族划清界限,倒也非常值得。
只听“当啷”一声硬质撞击的脆响,埃德林德便抱着手倒抽着冷气软倒下去,随从们赶忙上前扶住以免他真的倒在地上,而萝丝则和周遭震惊的贵族们一道,转向那一击袭来的地方。
有两名侍女在左右掀开了围拢着这一小片区域的纱幔,一个瘦高的女子缓步走入——埃德林德家族的族人大多有着消瘦的身形和色彩暗淡的头发,像萝丝这样的委实不多——紫褐色的长发编成细长的辫子从鬓边盘向脑后,越发显得她颈细肩窄。与厅堂里夫人小姐们极尽夸张的长裾礼裙不同,来人只着了一件看起来甚至有些朴素的黑色高领鱼尾礼裙,但就是这般简单的装扮,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于她。
“海辛夫人?”
“啊……是海辛夫人……”
“海辛……”
在一众侍从们搀扶下才没有狼狈地跌坐在地的埃德林德接过一条手帕,恶狠狠地擦去了手背上那条被刮出的伤口里渗出的血液,已经滚落到一旁的硬木手杖自上端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弯折,断口处还镶着一枚几乎变了形的银质尾戒,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弹出了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而已。
“你来干什么?”埃德林德在侍从的帮助下起身,非常不悦地瞪视着来人,“西洛尔·海辛?”
西洛尔丝毫不为所动,只向着站在原处呆呆地望着她的萝丝招了招手,萝丝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三步并为两步地小跑去了女人身前,只轻轻地唤了一声。
“西洛尔姨妈。”
西洛尔抚了抚她的鬓发,对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让出半个身子将萝丝护在了身后,看向埃德林德的目光仍旧冰冷不善。
“这里没有你的事!”埃德林德的胡子几乎都要气的发颤,“你已经姓海辛了!旁系又是出了嫁的女人,少来插手本家!”
“埃德林德大人也记得我已出嫁了啊?”西洛尔漫不经心地抚着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锃亮的婚戒,“怎就不记得西莉丝妹妹也已经出嫁?现在已姓了杜德丝了呢?”
埃德林德被狠狠一噎,浑身发颤地望着一脸不在乎的西洛尔,只吼出两个字来。
“荒谬!”
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被允许——家族是境遇不佳,父亲也已去世多年,但自己还担着这公爵的爵位,他那好姐姐便要不服管束出去自立门户了!这不是当着所有达坦纳贵族的面抽他的脸么?!
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埃德林德脸上的笑容却如同朽烂多年的骷髅般狰狞可怖着。
“你做不了这个主!只要我不承认,她就发不了永愿,永远都别想当达坦纳的大祭司!她迟早——”
话头未完,一道声音便毫无顾忌地在这时插了进来。
“诸位,”只见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偏僻角落里的年轻人微微蹙着眉头,做了一个请大家冷静的手势,“可否安静一些?”
埃德林德滑稽地住了口,西洛尔的面色望向年轻人时缓和了些许。
“雷先生。”
“向您致意,海辛夫人。”他向着西洛尔行了一礼,又顿了顿,向她身后的萝丝也点了点头,全然不顾另一旁浑身颤抖的埃德林德脸上几乎显出了绛紫色。
“殿下听到这里喧哗,又见杜德丝小姐早些时候往这边来了便有些担心,特派我来看看情况。”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环视了一圈周遭的贵族,最后特别将视线落在了埃德林德的脸上。
“想必埃德林德大人作为杜德丝小姐为数不多的血亲,是不会做出令杜德丝小姐困扰的事情的吧?”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似是客气地询问。
埃德林德将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最终没说什么,只狠狠地扎下了头。
“殿下原本希望能在舞会间与您叙旧,”年轻人微微笑着,“只是现下已有些疲惫,被陛下着人送回寝宫去了,杜德丝小姐不必忧心,殿下若是得空一定会来寻您的,”他微笑着咬重了那个字音,“一定。”
“代我谢过殿下,”萝丝稍稍垂了眼眸,淡樱色的长睫如同细密的花蕊,“我……就在埃利萨宫等着殿下。”
“是。”雷再度弯身行礼,“在下一定为您带到。”
说完这些之后雷就离开了,周遭人咀嚼着方才两人话中的意思,神色俱有些怪异了起来,再望向萝丝时目光也不禁有些闪躲,不等上座的埃德林德发话,便各自寻了理由匆匆告辞了,包括从一开始就一直巴望着这里的迦纳侯爵也是,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笑话!就是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染指王子看中的人!
西洛尔挑眉看着不过数分钟便散了干净的贵族们,看也不看几乎要被气得背过气去的埃德林德,只揽过萝丝的肩膀往人少的地方行去。香氛酒气渐渐淡了,小小的露台上有淡粉的玫瑰沿门廊柔弱攀援,西洛尔按一按鬓发以确定盘发并未散乱,再看一眼已全无方才那般娇羞神色的萝丝,不由地笑了一声。
“他倒是会想办法,这风声如果放了出去,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他……自然是懂的。”萝丝远望着桦树掩映后那一片如镜的湖泊,声音听不出的是无望抑或漠然。
“毕竟,他正是自那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啊。”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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