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一百零二章:王缄·墨忆之章·引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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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帕波维尔萨一副想哭却又不敢哭的神情除了在新来的年幼祭司们中间生成了一点儿无声的骚动之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和同情。这里是埃利萨宫,年少的祭司们既有贵族却也不乏平民,但无论来到这里之前是锦衣玉食亦或风餐露宿,在套上那件白袍之后,都将是无需重视的过往。领导着祭司殿乃至全国的祭司们的大祭司不必畏惧任何贵族的权势,就算是公爵也只有笑面相迎——岩盾城公爵总犯不上为一个不懂规矩的女儿得罪整个达坦纳的祭司。
在确认这一众半大孩子们再无错漏之后,众人无声地排成一条长队向厅堂之外行去,最前面的自然是大祭司曼雅,而作为最年轻也是仅有的高阶祭司的萝丝则紧跟在她的身后,她们之后再拉开一些距离则是包括娜塔莉在内的一众中阶祭司,年龄普遍在十二三岁以上,中阶祭司的身后则是那些进到祭司殿不满三年的低阶祭司,他们尚无持灵杖的资格,只乖顺地跟在前辈们的后面。
这一条纯白的队伍轻捷安静地行进着,穿过祭司殿的厅堂长廊,沿着白石铺砌的长阶攀上,萝丝目不斜视地望着曼雅窈窕的背影,她知道即使她并未听到看到感知到,沿路上也已有相当多的贵族们聚集在这里观礼,只是祭司殿的单向结界非常强大,无论外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都无法在祭灵仪式结束之前传进结界里。
她并不喜欢这种单向展览的形式,令她觉得自己好似集市上等待挑选的商品。
长阶尽头是一处同样由白岩砌成的平台,支撑它的底座和立柱建立在祭司殿后开凿出悬崖之底,苍白如枯骨的荆棘从不可目视的地方蔓延过来,围拢在并无栅栏圈定的高台边缘,形成令人触目惊心的屏障。平台正中则是一座塔——其实称之为塔略有些牵强,在萝丝看来更确切的应是一支高耸的晶锥,呈现出并无半分新奇的淡灰色,塔身并不宽阔,她与曼雅相对而立,晶塔刚好够挡住视线内彼此的身影,她握紧了自己的灵杖,平台上的其他祭司们就位之后,曼雅会宣告仪式的开场。
原本列成一队的中阶和低阶祭司们被打乱了,每两个年长的祭司间夹着两三个年幼些的祭司,最终围拢成一圈环绕在平台边缘,年幼的孩子们眼神大多有些慌乱,努力不去看高台外的荆棘与万丈深渊,年长的则要淡然一些,只无声催促着大家合成一个完满的圆。
殿前远远传来一声钟响,萝丝赶忙打起精神,单手横握灵杖,面对塔壁画出一个复杂的纹形,灵杖在指尖旋转着绕过三圈,杖尾点在白石地面上发出笃地一声轻响,与隔过晶塔对面的曼雅完美重合,两人同时抬起右手触碰灰黑色的塔壁,明明不可目视,却如精密咬合的齿轮般仿佛排练过千万遍。
沉重寒凉的风从地底升腾起来,带出几不可查的暗色灰烬,灰烬撞上围绕在祭台周围的荆棘时凭空燃成一点火星又飞速熄灭而去,发出嘶嘶的声音。晶体内部随之活泛起来,原本坚实的晶体下似乎流淌着某种粘稠的液体。萝丝牵引着盘踞在躯壳里游离的精神钻出肉身,向着那座晶塔扑了过去。
她的精神并未直接穿透什么东西,反像是没入了泛着丝丝凉意的冷水里,她在一片昏晦中睁开眼睛,除了能感知到手中紧握着的灵杖外,也只有周身漂浮着的一些丝丝缕缕的灰白色火焰而已。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抚平自己多少不安的心绪,灵杖上举,游离周遭的火焰便自动汇集到她的杖尖处,合成一团稍显明亮的灯火光晕。
萝丝就这么举着自己的灵杖——现在应当是一盏灵灯,走在无法目视的暗夜里。脚下是某种说不出的感触,尚算平整,但却不够坚硬,抬脚时有轻微迟滞的黏腻,因此每一步都得走稳才行。灵灯的灯辉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曳着,她不曾斜视也并未回头,只一心一意地前行。
很快,就算她努力无视也无法再忽视什么了,她已不是一个人在前行,身后传来轻微的拖曳感和低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嗡鸣,却无法细听,有些像是人言,又有点像野兽受伤后难耐的低鸣,她无法思考无法看顾,只能继续前行。
每一个在达坦纳成长起来的孩子们都曾听过祭司殿的事情,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据说在近千年之前这里只是一片野兽横行的荒野,无人涉足,无人问津,即便有无意误入的旅人,也多会被野兽们撕扯干净。
第一个来到荒原的族群据说是被凌冽风雪逼迫南迁的北方牧民,随之而来的则是西境的猎魔团体,东方的国家们圈定这里作为罪臣的流放地,渐有人烟之后,南部的商队也渐渐开始光顾这里,达坦纳就是这样一个流浪者们拼凑起来的国家,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们时而结盟时而厮杀,他们灭绝了原野上大部分盘踞的兽群,由村落到城邦,最后成为一个挣扎求存的国度。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萝丝举着灵灯一面走一面漫无目的地想着,有人说是这里的人们杀孽过重令命运降下天罚,有人说在数个万年前这里曾有另一个擅用亡灵魔法的国家,也有人说荒原上有着不知名的强大魔物……总之最初的几百年中,基本上这个国家每十年都会遭受一次劫难,风灾,地裂,魔物袭城,这个国度疲于应对无力喘息,直到某位魔法师为国王提了一个建议。
每十年达坦纳会在原野上架设祭坛,献上一十三名尚未举行成人礼的少女,女孩们被捆缚在荒原上经一昼夜,第二天破晓时分都会并无缘由地安静死去。荒原享用了美味的活祭,竟真的这样安分下来,很多很多年都再未被灾祸袭击。十三名祭品中有十二名都不论出身,想也知道这样的女孩大多是平民,但第十三位则一定要是贵族出身且拥有魔力的少女,一旦有人试图鱼目混珠违背规则,灾祸就会再临。
于是那个年代贵族们情人盛行,她们为贵族老爷诞下私生女以防万一。
有记载的最后一次献祭前,当时的达坦纳国王刚刚崩逝,他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是王后所生,三岁不到,勉强能言语几句,而女儿则正值妙龄,却是情妇生下的私生女。据说国王生前颇喜欢这个女儿,王子年岁太小,国内相当部分的贵族都拥戴女孩儿成为新王,王后气愤难当,买通了不少魔法师将国王的私生女充作了那一年的主祭品,等到贵族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少女已经成了祭品。
然而那一年的祭品们并未死去,她们被夜里途径的一个商队救下,献祭被破坏,达坦纳国内惊恐不已,然而商队里的一位女魔法师却向王后进言,防范每十年到来的灾厄,大可不必使用活祭。王后一心想要杀死成为了威胁的私生女,便指责那名魔法师满口胡言,要将她在城墙上绞死,但贵族们都忧心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祭品,所以并没有遵从王后的命令。远道而来的魔法师将作为祭品的十三个女孩召集在一起,教授她们某种古老的仪式,在原本要取走她们性命的祭坛上完成了另类的“献祭”,没有女孩死去,灾祸也没有降临。
仍旧想要杀死私生女的王后被贵族们软禁了,那女孩则作为女王君临,此后的十五年里她每一年都带领着当年的女孩们完成这个仪式,护佑这个国家宁静如昔。待到养在表亲家的弟弟年满十八,女孩将王位交还,自己退居幕后,继续引领着女孩们守护这个国家。新王感念姐姐的恩德,便在王城旁边筑起一座宫殿,并用女王的名字命名,而女王的名字,正是埃利萨。
埃利萨是达坦纳第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大祭司,她是祭灵仪式的发端,也正是她奠定了祭司殿的规矩,她终生未婚,也没有留下子女,新王的后代为了纪念她,要求那之后的每一任大祭司,都必须在血缘上与王室有所联系。
然而她并不是真正的谜团,就算她的出身不甚风光,却也是一名货真价实,位继王位的王女,关于她的信息,几百年来早被各类魔法师们扒了个干净,但这仍旧无法解释祭灵仪式的来由——关于祭灵仪式的起源,一直都存在争议,虽然大众认可的说法里,是过路商队里的女魔法师教授了她如何祭灵,但达坦纳的魔法师们则更倾向于相信埃利萨女王天赋异禀,但埃利萨遗留下来的所有信件书籍私人物品里,都从未诉说过这一仪式的具体来历。这个仪式的真正意义与具体原理,成为无法探究的、永远的秘密。
想到这里萝丝微微有些同情那位已然永眠的女王埃利萨,想来一个能够放下王位独身终老的女人,是不会愿意自己的信件词句、一言一行都被后人这样百般揣摩几近无礼的,但同时她也能理解达坦纳的人们不愿相信祭灵仪式并非出自埃利萨之手的原因——
在大众知晓的故事里商队仅在达坦纳停留了七个昼夜,如果传说是真,那位女魔法师仅用七个昼夜就教会了女孩们如何安抚这片荒寂之地游荡的魂灵,但这样强大的一位魔法师,却为何没能留下姓名?包括那支商队究竟是属于何方,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除去在献祭时的惊鸿一瞥外,从未有人再度寻到她的形迹。
让人不安的并非是强大的能力,而是永远未知的恐惧。
埃利萨称呼举行仪式的女孩们为“引渡人”,这个词汇原本并不存在于达坦纳一贯使用的伊诺语,而是在祭灵仪式举行之后,被安上了伊诺语的释义,而这能否算作证据呢?谁也无法说清。
但无论如何,萝丝作为引渡人的职责已即将完成,长久行于黑暗里,扩散开来的感知逐渐描摹出了这空间的细节——此间仿佛是一片笼罩于永夜的荒地,同样并无边界可言,她能模糊地觉察到远处的地形有些柔缓的起伏,却并不分明。脚下的地面似乎是硬质的土地,仿若下过一场小雨般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潮意,她举着灵灯在永夜里穿行,身后跟随着数之不尽的游魂亡灵,它们并无意义的呼吸和拖曳,乃至时不时伸向她的手都在她渐渐明晰的感知里变得清晰无比,她深深地吸气,抿住唇加快了些步伐,向着老方向前行。
头顶终于不再是毫无光辉的永夜,而是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颗暗淡的星星——或许未必是真的星星,但维持一下美好的幻想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萝丝大感宽慰,越向前走,那星辉便越是密集,最终在她的头顶上划出一道明亮的星河,宛如倒映地面的、延伸的路径。
身后的步伐和呼吸声都渐渐地弱了,她慢慢停下脚步,也再没有了被包围的窒息感,无数携了些寒意的风穿过她的身体,向着那条星辉之路指引的远方,往无尽的光明中行去。萝丝看不到它们,只是极偶尔的时候,它们走出很远很远之后,她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已经远行,如衣衫褴褛的迷途者,终于找到了应去之地。
正当她就这么松懈下来的时候,有东西毫无预警地贴上了她的肩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