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四十五章: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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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就那样望着樱树下的赤鬼,她忽地想起来差不多是两年前剑冢第一次开启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一抬头便看见了赤鬼。
在她为失掉的记忆惶然的时候,赤鬼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确定会站在她而非是楠焱家族这边的人,他说过他会看着她……直到百世轮转,亦或千生不悔。
他似乎从不真切地在意任何一桩发生于这重重宫阙内的事,然而却又对百年千载间任何埋葬于这重叠落花下的旧事了若指掌。他同自己一样,是这方华美宫阙之间的囚人,他被逼迫着即使在身后也无法安宁,要眼睁睁看着这极东境内的一桩桩一件件,看着人世变迁,看着沧海桑田。
她想不出他生前许了多大的愿又或是犯了多重的罪,才要如此整整七个千年,被束缚在生死之间。
只是忽地觉得鼻子很酸,那酸意瞬间便窜至眼前,胀痛到她睁不开眼。
她咬了牙扎着头向赤鬼跑去,旋即被一息带了浅淡温热的龙涎香扑了满脸,祭再抬头看时,仍旧是夕阳未落,落日花间。
“若是想哭,便哭吧。”赤鬼将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单薄的肩。
祭却将自己的脸压在他的一袭红袍间,只拼命地摇着头,自喉咙里漫出低哑的哭音。
“我不会再哭了。”
“不要这么说。”赤鬼微微俯下身来,轻轻捧起女孩的脸,“你的灵魂名为【悲悯】——你生来便注定能感受到他人的苦痛,那是命运给你的赠礼。”他温和地笑一笑,“你……生来注定成为一个好至尊。”
“可是我不会了,”祭轻轻地抽着气,“我放弃了……我不可能再有机会成为至尊了。”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同你说的吗?”赤鬼安然注视着祭,一双火焰色的眼瞳里,似有明金色的纹路铭刻盘踞,“你会继承至尊之位,你必将成为第三任至尊。”
你无路可退,你只能前行。
“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下定什么样的决心,这一切的结局都早已注定。”
我正是为此,长留此地。
你曾经许下这个愿望,在这个承诺生效的时候……众生的命运都会围绕着你行进。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祭垂着眼睛,那艳丽的赤色的花,几乎融于赤鬼的袍裾。
“这方宫阙终究困不住你,”赤鬼眉梢眼角里似生了稀薄的笑意,“你要往前走,一直一直走下去,去见这世间你所有想见的东西,永远不要回头,永远别让这一切困住你。”
“但是……为什么?”祭牵住赤鬼的衣裾,“你也是楠焱家族的族人吧?为什么会站在我这里,为什么会希望我能逃离?”
赤鬼远望了一眼悬在地平线上的落日,似是轻笑,又似叹息。
“因为……那是我终此一生都未能做到的事情。”他轻声说,“我不会承诺我没有私心,但是你——哪怕只有你,我希望你能避开同我一般的命运。”
“什么命运?”祭吸了下鼻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华安庭里,也无外乎是钟鸣鼎食,妻妾成群。”赤鬼的眼神里含了一缕嘲意,“无论再怎么犹豫不决,再怎么背信弃义,都不会有人敢于在你的面前提起,祭,你和我不一样,你注定不会妥协,你注定不会在任何人世纷繁的梦里迷失自己,你将永远痛苦,但也会永远清醒。”他抚一抚祭的头顶,“苦难不值得歌颂,却值得记忆。”
即使痛苦,即使心生悔意。
啪地一声脆响,白玉茶盏跌落于地,连带着其中的茶汤一道,绽放成颓靡的花的残迹。
“她真的这样说?”楠焱殷如的声音里都带了颤意。
楠焱释迎住那双异色眼瞳里的不可置信,点了点头,极缓极轻。
“族长!”殷如猛地站起来,“您不能送大小姐离开极东——”
“我亦不想,”楠焱释冷静地止住了殷如的话音,“但那是那孩子自己的决定,你不会不知道吧,大长老,”楠焱释危险地眯了眯眼睛,“送一个不想成为至尊的继承人进入祭坛,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楠焱殷如转脸去了楠焱怜面前,楠焱怜只似全无听闻似的垂着眼睛,只在右掌心里捻了一串紫玉的串珠细数揉搓,颗颗粒粒饱满晶莹。
“大小姐还是孩子,您不能放任她做这样的决定呀!”楠焱殷如的声音里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这一去……不必说是至尊之位了,便是再回极东都几乎没有可能性!”
楠焱怜停止揉捻那一串圆珠,只抬起眼来平静地望着殷如,只是她的面上便是胭脂也难以掩去的,无血色的苍白虚浮。
“我没有儿女膝下承欢的福分,”她的声音虽低,却极是分明,“若她能一生平安无惧,便是淡了富贵荣华,我也是愿意的。”
“夫人!”殷如拔高了声音,“哪怕在大小姐之后,再无琳琅的血裔?!”
“你不明白吗殷如?”楠焱怜轻声问着,“早在我父亲那代,琳琅之血就应绝尽,我能活着只是外祖父强硬拉拽着我一口气,便到了如今,浑身也尽是病底。”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琳琅一脉……早无余力。”
“大小姐会成为第三任至尊!”殷如努力令自己冷静不致失矩,“如果在这时候把她从极东送出去,第三任至尊就将与楠焱毫无干系!”
没有人回应她,楠焱释低着头坐在书案之后,而楠焱怜又开始揉捏那串珠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哪怕……这话是杜德丝的先知所说也毫无信服力么?”
楠焱释抬了抬眼睛,而楠焱怜的指尖也生了一瞬安静。
“她不仅是德兰的王族,更是第二任至尊的【伴侣】。”殷如冷冷地笑着,“就算楠焱再怎么不愿承认,再怎么极力否定,她都是那位惦记了一生的人。关于德兰关于甄选,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详细。”
“那不能证明什么,大长老,”楠焱释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仍然节制沉静,“她引导杜德丝家族七个千年到现今,杜德丝族中所出的登上祭坛的继承人,同样没比其他世家多到哪去。”
“德兰的王族们都是预言家,”殷如偏过头去,缠绕在袖袍上的樱红色披帛拖曳于地,“她敢于出口,便自有底气。”
“她承诺不了任何东西,”楠焱释似生悯色,“包括她自己也是,纵有强大魔力又如何?不过是那王朝遗下的一尊活的遗迹。”
“若是族长执意……我无话可说。”殷如坐回大椅里,接了兰若捧来的一盏新茶,“只望那一日来临,尚还给楠焱悔过的余地。”
鲛纱轻拂,楠焱释抬眼便见了门外影了一道暗影,便扬声问一句。
“怎么了?”
“禀族长,”寞翎曦在门外回报,“二长老来了。”
“请。”
书房大门应声而启,二长老楠焱筠自天光处行来,白色长衣边裾里皆纹了暗红色的火焰纹形。他见了楠焱殷如同怜一道都在这明雪斋里,似生惊异,但仍是向着三人依次行礼。
“二长老不必拘礼,”楠焱释自书案后步出,“是出了什么事么?若只是族务,可等德昌……”
他突然住了口,殷如与怜也一道望了过去,只见楠焱筠自袖袍里取出的羊皮纸信封以银色火漆封口,边角则有堇青色的火焰徽饰纹形。
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楠焱释接了信,上上下下确定一番是达伊洛经了世家饲养的雪鸟递来的信函无疑,封铭完整,并无被劫去或是拆解的问题。信封上未著收信人,但一般这样正式的用了世家徽饰的信件,在任何族里基本都是族长直递。
楠焱释接过了怜递来的拆信刀,沿着信封的折页轻轻一划一抖,信纸便落入掌心。楠焱释草草几眼扫过前头惯例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直入后边主题,半晌之后,沉默着将信纸叠好,又装了回去。
“族长……?”楠焱筠微微迟疑。
“星空学院第二十三任院长洛欧斐•;达伊洛不日将携亲妹造访极东。”楠焱释言简意赅。
“达伊洛?”殷如质疑,“他们不是四年前才来过?”
“那是第二十二任院长,已于燃湖战役身陨。”楠焱怜温言解释,“继位的是他的长子,生于青翎7723,眼下不到二十二岁。现下里这样年景……急着带后继者熟悉各大世家也情有可原。”
“我自是知晓……”楠焱殷如皱着眉头,“可是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而且他那妹妹……”
“殷如,”怜拍一拍她的手背,“达伊洛择什么人做下一任的族长和院长,都是旁的世家事物,我们既不应也无权过问。按前例看,在任的这位应当也遗不下后代,除了他以外,上代的女儿便是这世间的最后一个达伊洛,于情于理,都应继院长之位。”
“只惜那孩子才比祭长一岁……这便要准备当下一任族长了。”楠焱释收了信,轻叹口气,“二位长老请回吧,我会回复院长阁下的。”
殷如与楠焱筠对看一眼,皆应了是,便由着寞翎曦领着离明雪斋了。楠焱释在书架上的几个木箱里翻找一气,终寻了支半新不旧的鹅毛笔出来,怜替他铺好了翻卷儿的羊皮纸,看着他坐在案后,以温塞尔古语拼写词句。
照例的寒暄尚未说几句,楠焱释便突然停了笔。
“怎么?”怜注意到,便轻声问及。
“我只是想……当送祭去哪里,”楠焱释微微苦笑着,“你可会怪我狠心?”
怜微微张大了眼睛。
“……老爷的意思是?”
楠焱释呼出一口气,笔尖在信纸上弯折出优雅的花体。
“谁说的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