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天生具有极强的自制力，哪怕心头翻涌过惊涛骇浪，五官依然无懈可击，从微表情到肢体语言，每一丝细节都控制精准，那副面孔就像一笔一画描绘上去的，任你如何窥探也别想抓住破绽。
    平心而论，文饮冰不是这样的人，然而将近二十年的乱世生涯将她一点一点挫皮削骨，愣是打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反正，在今晚的南四省军政府舞会上，当文司长猝不及防地跟这辈子最大的对头当面撞见时，一旁看戏的有吉明运足眼力，恨不能身化探照灯，将文饮冰从里到外照一个透心凉。
    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文饮冰温文尔雅地和土肥原先生碰了个杯沿，将剩下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她似乎有点不胜酒力，微笑着道了声“失陪”，便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文小姐伪装做得不错，即便是跟她搭档多年的陈曼泽，也只能从她略微绷紧的背脊上稍微窥见端倪。
    有时候，陈曼泽觉得这个醉生梦死的歌舞场也是一个不见硝烟的阵地，人们身着盛装，一边笑脸迎人，一边殊死搏杀。
    虽然文饮冰身处其中，不论三教九流都能谈笑自若，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可陈姑娘就是觉得，这姑娘已经身心俱疲，有点不堪重负了。
    特别是，当她注意到文饮冰一杯接一杯红酒灌下去，到了后半程，脸上泛起一点虚浮的酡红时，心头忽然“咯噔”一下。
    ……要是她没记错，这位晚上可没吃多少东西，空腹喝了这么酒，这是作呢还是作死啊？
    很显然，发觉文司长不对劲的不止陈姑娘一人，好不容易熬到曲终人散，文饮冰故意慢了一步，等到所有人离开后才走到薛少帅身边，凑到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她声音压得很低，陈曼泽和沈翊都没听清，只看见薛烨的脸色忽而一变，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沉吟片刻，然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眼下腾不出手，先让他得意两天吧。”
    文饮冰低头应了声“是”。
    薛烨大概是担心这姑娘心气不顺，背着自己去找人麻烦，赶紧找补了一句：“你放心，不用着急，这就是只秋后的蚂蚱——该死之人，不会活太久的。”
    陈曼泽心里就如揣了几十只猫崽子一样，百爪挠心上蹿下跳，直到走出军政府大楼，觑着周遭没人，她才算逮住机会，两步蹭到文司长身边：“司座……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文饮冰眼帘低垂，语气听不出起伏高低：“土肥原贤二故意选在今晚亮相，就是在向76号挑衅，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再去就是送死。”
    陈曼泽咬了咬嘴角，妆容秾丽的五官拗成大写的“不甘心”三个字，似乎有话想说。不过，她还没开口，就被沈先生捷足先登了。
    沈翊忽然抢上两步，一把扶住文饮冰的手肘，文小姐恰好崴了下脚，借着他这一扶之力，迅速站稳了。
    她一句“多谢”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往外蹦，就听沈翊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文饮冰：“……”
    沈翊不容她否认，截口道：“我从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是哪里不舒服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陈曼泽下意识打量了文饮冰两眼，眼尖地发现这姑娘额头上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恍然大悟：“司座，你是不是又犯胃痛的毛病了？”
    如山铁证摆在眼前，文饮冰也懒得白费力气，干脆地点了点头：“是有点。”
    陈曼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晚上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又喝了那么多酒，不胃痛才怪……我去请康医生来一趟吧？”
    文饮冰已经钻进车里，整个人在后座上蜷成一团，一只手攥成拳头，死死摁压住腹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康医生前阵子连轴转了那么久，多大点事，又要劳烦她跑一趟？你还让不让人消停些了？”
    这姑娘可能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人又执拗，陈曼泽和沈翊对视一眼，知道劝不动她，彼此都是无奈。
    文司长私下里虽然有点二百五，到底是坐镇76号多年的主，装起逼来自有一股令行禁止的气场。她既然说没事，陈曼泽便下意识地选择了听从，老老实实地开车回了文宅。
    直到进了屋，她才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坚持去请医生。
    文小姐的逼只装到将自己打横塞在沙发上，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她把自己缩成一只虾米，两只手死死捂着肚子，脸色白的不像正常人，冷汗一茬接一茬往外淌。
    她不是头一回当着陈曼泽的面犯胃病，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陈姑娘被她吓了一跳，赶紧问道：“司座，你怎么了？疼得很厉害吗？”
    文饮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痛苦地摇摇头。
    陈曼泽断然道：“这样下去不行，我还是把康医生找来吧？”
    文饮冰刚和胃痛交了一轮手，输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她在“逞能”和“认怂”之间只挣扎了一下，就很痛快地作出决定，点了头。
    她满脸冷汗、话都说不出的熊样很有几分吓人，陈曼泽不敢耽搁，踩着十公分高的鞋跟，一溜小跑地卷了出去，不多会儿，夜色中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逐渐远去了。
    阿清快手快脚地灌了个汤婆子送来，文饮冰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一把夺过塞进怀里，哆哆嗦嗦地和下一轮胃痛开始拼杀。恍惚中，似乎有人为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在她耳畔轻声说：“躺在这儿容易着凉，你要不要回卧房去睡？”
    文饮冰疼得没力气睁眼，一时也分辨不出说话之人是谁，只来得及吐槽一句“瞎扯什么蛋，也不看看老娘有没有力气起身”，便一动不动地继续趴在沙发上装死。
    那人得不到回应，只当她睡着了，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忽然伸手探入她颈下，两只手同时一用力……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文饮冰：“……”
    这都什么情况？！
    文饮冰猛地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这人是谁——她虽然不胖，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好歹摆在那儿，百十来斤的分量，肯定不是阿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能扛动的。
    用排除法数过来，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文饮冰整个人僵住了，那二百五的脑袋不知怎么长的，居然在胃痛的间隙中艰难地分了下神：尼玛前两天为什么要吃那么多？早知道有这么一遭……她提前一个月就该减减肥，免得沈先生抱到中途手酸了，回头嫌弃她。
    那她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