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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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司长干咳一声,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就这么紧贴着床头坐下,两条长腿本能地想架在一起,抬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不甚自然地放了回去,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铃木先生……”她话说了一半,就见这人眉头难以察觉地一皱,于是也跟着一咬舌尖,临时改了口,“沈……先生,你这两天感觉如何?”
“沈先生”可能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好多了……谢谢。”
文饮冰咽了口唾沫,假装之前在医院里偷偷往人家唇缝里涂葡萄糖水的人只是和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精分人格,按照路上临时打的腹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之前……我不明就里,和沈先生之间有些误会,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沈先生别放在心上。”
沈先生可能是没想到这姑娘居然精通“翻脸如翻书”的技能点,才几天功夫,这凶名远播南四省的特务头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比对亲爹还客气。
从“阶下囚”毫无过渡地跳频到“座上宾”,他反射弧一时没跟上,隔了几秒钟才沙哑着说:“……言重了。”
文饮冰将各式各样的开场白掂量个遍,考虑到这位刚受过一轮蹂躏的身心,难得委婉了一回:“我看沈先生脸色不太好,是在这儿睡得不习惯吗?”
沈先生摇摇头:“没有,我睡得很好,没什么不习惯的。”
文饮冰点点头,言辞越发客气:“那就好……听康医生说,您想出院,是不是有哪里招待不周?”
男人捂着胸口,微微咳嗽两声:“也没有,康医生照顾得很周到,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
他越是斯文有礼,文饮冰手心里越是疯狂地冒冷汗,只觉得面对薛少帅都没这么紧张过,说话都快打磕绊了。她只得掐了自己一把,艰难地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那沈先生为什么急着出院?莫非是嫌病号饭太难吃了?”
这个冷笑话说得不大高明,好在沈先生是个厚道人,看出文小姐的不自在,他眼睫低低一垂,很配合地笑了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文司长登时觉得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下,眼皮一眨吧,就这么怔怔地瞧着他,半晌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沈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才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文小姐不必感到内疚,”这男人语速放得很慢,声音有些沙哑,却显得格外诚恳,“换成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大概也没机会在这儿晒太阳了。说来,您的救命之恩,我还不知该如何报答。”
一阵小风从窗缝里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凉飕飕地蹭过脖颈。文饮冰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哆嗦,起身从外间衣架上取过一件外套,小心披在这男人肩上,顺手为他掖了掖衣领。
“是我行事鲁莽,连累沈先生吃尽苦头,先生仁厚,不怪罪于我,饮冰真是惭愧不已,‘报答’两个字,以后千万别再提了。”文小姐难得文邹邹说了这么一长篇话,一边干巴巴地背台词,一边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虽然先生身份特殊,近期不方便在人前露面……但您毕竟不是我76号的囚犯,想离开自然没问题,只是容我冒昧问一句,离开这里后,先生有什么打算?”
沈先生下意识用手指捻动被角,好一会儿才道:“我……可能会离开上海。”
文饮冰端详着他的表情:“先生想好去哪了吗?可是打算回老家?”
沈先生苦笑了笑,浓密的睫毛轻轻一垂:“我父母过身得早,老家早没人了。”
文饮冰沉吟片刻,有些难以决断——虽说她在薛少帅跟前放了话,要把这人留在76号,可那只是说说而已,在走这一趟之前,她并没真这么打算过。
毕竟干这一行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不知哪天就倒在枪口下,实在不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职业。
这男人十几年来隐姓埋名,孤身和虎狼之辈周旋,劳心又劳神,好不容易挣脱这层枷锁,文饮冰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可是方才,看到这人望向窗外的眼神,文司长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层伪装披了这么久,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分为二,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上大概压根没有脱下这层画皮的部分。
可如今,一股无法抗拒的外力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提溜出来,不容分说地撕开这副掩人耳目的皮囊,将里面的一团血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混迹于禽兽之间多年,至此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个人,却也遗忘了该怎样以“人”的面貌行走在阳光下。
文饮冰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句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其实76号正缺人手,如果您没想好去哪,可愿意留下来帮我的忙?”
沈先生:“……”
这男人拨弄被角的手指陡然僵住,眼皮飞快一抬,骤然凝聚的视线居然锐利如针。
文饮冰也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要换成她自己,差点在76号大牢里送掉小命,掉头就去给人家打工,心里怎么说都得膈应几天。
“76号在南四省略有几分薄名,沈先生应该听说过,”也难为文司长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句话,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实事求是地说,76号确实杀了不少人,但饮冰扪心自问,这些年的所行所举并非出于私心,76号的屠刀之下,也未曾沾过无辜之人的血……”
就见沈先生眉梢不易察觉地一挑,文饮冰登时意识到什么,话音一顿,赶紧往回找补了一句:“这回的事是个误会……好在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沈先生大人大量,就别跟我一介武夫一般见识了。”
沈先生微微摇了下头,那意思也不知是说他没放在心上,还是说文小姐并不是简单的“武夫”。
那片被角被他捻在手指尖,都快揪炸线了,这男人才冒出来一句:“……为什么是我?”
文饮冰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答道:“于公,沈先生心思缜密,又对岛国人十分熟悉,若是能加入76号,一定会成为我的大助力;于私,先生雅量非常,与您说话时有如沐春风之感,日后若能时时亲近,也不失为美事一桩,不是吗?”
沈先生:“……”
文小姐用的字眼十分微妙,他明知这姑娘是什么意思,脸上还是透出一股热气,视线不自然地往下一垂,似乎不知放哪合适。
文饮冰打蛇随棍上,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了点:“对了,认识这么久,只知道先生姓沈,还没请教您的名字是……”
男人低垂眼帘,若有意似无意地避开她的视线,低低吐出两个字:“沈翊。”
文饮冰好奇地眨了下眼:“义……道义的义吗?”
沈翊摇摇头,有些迟缓地抬起手指,在左手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道:“是翊,从羽立声,又通羽翼的‘翼’,有辅佐之意。”
文饮冰恍然:“令尊为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成为辅佐治世的卿相之材?真是用心良苦。”
文司长说者无心,沈翊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名字也煞费苦心——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一路走来,就没有后悔过吗?”
文饮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一偏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邂逅,无数难以诉之于口的东西,就在这视线交汇的瞬间静水深流而过。
有那么片刻功夫,文饮冰再次听到心头泛起熟悉的动静,不过这一回,丢进池子里的不是小石子,可能是一块砖头,溅起的水花泼了文小姐一脸。
文饮冰有点狼狈地抹去一头一脸的水珠,想起陈姑娘之前的揶揄,心说:我特么不会是真栽了吧?